陳萌的話讓我心神不寧,有幾次差點把車開到了人行道上去了。


    我將車停在一棵樹的陰影裏,打開車窗,點燃一支煙,疲憊地吸。


    陳書記找我談話,絕對不是單純的要了解基層。市委有政策研究室,養著一大批學究,專事研究社會上的各類問題。陳書記要了解任何問題,他們都會在第一時間匯報。當然,他們在某些事的匯報上會有水分,但不會離譜。


    這麽說來,陳書記找我,背後一定有目的。


    想起莫阿姨的態度,以及她沒來由的詢問,我的心不得不揣然起來。難道陳書記知道了陳萌懷有身孕?難道他們在暗暗地布下一個局,讓我去鑽?


    一個市委書記特地找我這樣的一個小鎮長了解情況,實在是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我的腦子裏像一團漿糊,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抽完了一支煙,正想抽第二支,遠遠的看到一輛警車亮著警燈過來,趕緊發動車,在警車正要減速的瞬間,我的車上了路,惶惶的朝前亂走。


    街上行人很少,偶有幾個匆匆而過的人,都是大帽子長圍巾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甚至讓人分辨不出男女。遠處高樓上的霓虹燈,孤獨地眨巴著眼睛,企圖讓流光溢彩的燈光,給這個寒冷的冬夜增加一絲生氣。


    車過新林隱酒店,心裏突然一動,手不自覺地去摸表舅給我的存折,於是方向一轉,徑直開到酒店的門口。


    來過幾次新林隱,我對它一點也不陌生。


    上電梯徑直往咖啡廳走,空空的轎廂裏隻有我一個人。天冷了,人們都不願意出門。


    咖啡廳裏也是門可羅雀的樣子,服務員慵懶地依在吧台邊,冷漠地看我進門。一架黑色的鋼琴安靜地躺在大廳的中央,上方一盞聚光燈,打成小小的一塊圓形的光壞,照在琴邊的一個女孩子身上。


    女孩子雙手如蝶舞般在琴鍵上跳躍,盡管周圍沒人,她還是彈得如癡如醉,恍如整個世界,都在她的音樂世界裏流淌。


    這是個一看就知道是衡嶽市師範學院的學生,她的馬尾辮隨著跳躍的十指在歡快地飛揚。在衡嶽市,所有上檔次的地方都會有一架鋼琴,都會在營業的高峰期,有一個師範學院的女學生在演奏音樂。仿佛這些地方,缺少了音樂的元素,就沒有了藝術的氣息。沒有藝術氣息,就不會高檔,無法體現出與眾不同。


    她在彈奏一曲《致愛麗絲》,光潔白皙的麵龐在燈光裏顯出嫻靜的柔和。她顯然已經把自己沉浸了音樂裏,仿佛這個世界,除了她和音樂,一切都不複存在。


    我選了一個靠窗的卡座,眼睛看著外邊的萬家燈火,耳朵裏傾聽著鋼琴裏傳出來的音樂。心就慢慢地平靜下來,服務員給我送來一杯水後,我點了一杯藍山咖啡,就拿出電話開始給雪萊打。


    雪萊很驚訝我的相邀,我還在撕奶油包的時候,她已經款款地出現在門口。


    我朝她揚揚手,她淺淺笑了一下,行雲流水般過來,在我對麵坐下,張著一雙眼看著我。


    “你喝什麽?”我問,朝她揚揚奶油包:“要不,跟我一樣?”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揮手叫了服務員過來,要了一壺人參茶。


    咖啡廳裏喝茶,這是衡嶽市的規矩。我為她如此快的入鄉隨俗而想笑。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手指在桌麵上輕輕的跳躍,問我:“怎麽?看我是土包子?”


    我趕緊收斂笑容,說:“我才是土包子。”


    她莞爾一笑,不搭理我。低下自己的頭,長長的睫毛掩蓋著她秋泓般的眼。


    “怎麽有空來找我?”她終於抬起頭,疑惑不解地問我。


    “路過。順便進來坐坐,看看你。”我說,喝了一口咖啡。


    “我有什麽好看的?”她嘴一撇:“感謝你還記得我。”


    “怎麽能不記得?”我說:“像雪經理這樣天生麗質的人,任何人,隻要有一麵之緣,必定會終生記著。”


    她淺淺一笑道:“陳鎮長真會說話。”她似乎有些羞澀,把睫毛蓋了下來,讓人看不到她眼睛裏藏著的東西。


    “我是殘花敗柳一樣的人!”她歎口氣說,看我一眼,又快速低下眼瞼,慢慢地說:“可我不會像殘花敗柳一樣的活著。我要活得像門口的山茶花,燦爛而美麗。”


    我想起山茶花是衡嶽市的市花。當年全國城市都在尋找一種能代表城市名片的花,衡嶽市就選了山茶花。不僅僅是因為山茶花燦爛,還因為這種花隻有有一塊土壤,就能吐出芳華。


    “雪經理你這話讓人心裏不好受。”我說:“人生際遇,得失寸心,某一時刻的黑暗,不能遮蔽一生的光芒。你說是不?”


    這番啞謎般的話,也隻有我們兩個才能明白意思。我是在告訴她,沒有了何家瀟,你雪萊的生活一樣陽光燦爛。同時也在暗示她,不要拿何家瀟說事!


    雪萊淡淡一笑,倒出一杯茶來,暗紅色的茶水像琥珀一樣的透明。她給我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輕輕地啐了一口後,安詳地把身子往後靠。


    “你是代表何家瀟來?”她語氣開始顯得寒冷逼人,在這個開著暖氣的空間裏,仿佛一柱冰淩,直直的豎在我的眼前。


    我笑笑,沒否定,也沒肯定。


    我的眼光從桌子上麵穿過去,停留在她的腰間。雪萊的腰肢還如當初見麵一樣的如弱柳一般,絲毫看不出她是有孕的女人。


    我不敢把眼光停留得太久,以免被她誤會我是個登徒子一樣的人。


    我記得金鳳當初懷孕的時候,肚子隆起時,胸前也會跟著隆起。一個女人,隻要有了做母親的資本,便會毫不顧忌要敞露做女人的自豪感來。而這些表現,是她們迫不及待的身體變化,以及臉上的笑容會出現溫柔的神情。


    但這一切在她的身上絲毫也看不到。她仍然如當初一樣的幹練,一樣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態,以及眉目中隱隱流露出來的市儈。


    雪萊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眼光,她挺直了身子,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敞開在我麵前,似笑非笑地看著說:“你看出來了?”


    我尷尬地笑,想把眼光移開到彈鋼琴的女孩子身上去,卻發現鋼琴的蓋子已經合上,彈鋼琴的女孩子早已人去樓空了。


    “表演時間結束了哦。”我幾乎是自言自語,眼睛收回來,盯著酒精爐上淡淡的藍瑩瑩的火苗。窗外冰天雪地,室內溫暖如春。雪萊的如冰霜一樣的神情,在這淡藍色的火苗裏,逐漸軟化起來,讓人心裏有一股柔柔的感動。


    “我沒懷孕!”她輕輕地吐出這句話,還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一驚,原來壓在心裏不好說出來的話似乎找到了閘門,我拍拍額頭說:“你嚇死我了。”


    雪萊嫵媚地一笑,仿佛眼前春暖花開:“你就這麽大的一點膽?再說,不是你做的事,你怕什麽?”


    我想盡快結束這樣的談話,雪萊沒懷孕,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表舅忌憚。


    我從包裏拿出存折,放在桌子上推到她麵前,一言不發。


    雪萊愕然地看著我,沒有去接存折,張著一雙驚慌的眼睛,問我:“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敢看她的眼,低著頭說:“我弟何家瀟太年輕,不懂事。還得請雪經理原諒。這是一點小小的意思,請你收下。”


    雪萊終於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把存折推回來,冷冷地說:“你這是什麽意思?算嫖資還是補償?”


    我一怔,她的話直接得像一杯水,一眼能夠看到杯底。


    我囁嚅著,又把存折推過去。


    “再推過來,我就撕了它。”雪萊突然惡狠狠地說:“你們把我當什麽人了!”


    我們能把你當什麽人?你根本就不是人,在之前你就是一顆炸彈!現在危險解除了,沒有懷孕的雪萊,你在我們眼裏,最多就是一個妖豔的勾引男人的女人!


    但我不能把這些話說出口,我隻能悄悄地把此事處理得油光水滑,我在我表舅的眼裏才能得分。


    “一點心意。”我說,遲疑著要不要再推過去。


    “陳鎮長,你想花點錢擺平我?”她戲虐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她手裏的一隻猴子,任她皮鞭高楊,我隻能手舞足蹈。


    “沒有這個意思。”我說,心裏罵了一句,我操你奶奶的,不收老子私吞了!


    “我不缺這個錢。”雪萊氣呼呼地起身,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如果真想為我好,就讓我做一個真正的衡嶽市人。”


    我疑惑地看著她,她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慢慢地說:“我要當官!”


    “什麽?”我驚得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失聲一叫引得慵懶的服務員朝我們這邊張望。


    “我要在衡嶽市當官,哪怕是最小的官!”雪萊扔下這句,輕飄飄的走了。


    我又一次呆如木雞!


    這個冬天才剛開始,我已經呆成了幾次木雞了。我甚至懷疑這個冬天還沒過完,我就會真的變成一隻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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