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小芹帶著曾東明提著一袋子水果來看我,進門就笑嘻嘻地嚷:“哥,人我帶來了。是死是活就憑你一句話。”


    曾東明紅著臉,哈著腰給我敬煙,跟著盤小芹一口一個哥的叫。


    曾東明土生土長的春山縣人,爹娘是個農民。曾東明讀書不多,也就是個初中畢業,但善於寫,尤其詩歌,多少得到海子的真傳。在大大小小的報刊上發表過不少的文章,還是《衡嶽日報》的特約通訊員。


    縣裏管宣傳的文部長愛才,本來想把曾東明調進編製,無奈諸多條件限製,又不甘心把個人才放任自流,於是請示多方,以合同工的形式將他安排到縣委黨校,承諾一旦政策鬆動,必定首先解決他的問題。


    其實,文部長作為主管宣傳口的領導,這是出了一個緩兵之計。但凡有才的人,思想都不同於常人,會從生活的罅隙裏找出雜質,就如同太陽底下,他能找出一塊陰影。


    曾東明寫文章在小圈子裏多少有點名氣,管宣傳的幹部,最怕落井下石,總願錦山添花。放著一個可能落井下石的人不招安,誰也不可保證哪天就給你捅個大窟窿。


    文部長略施小計,曾東明就屁顛屁顛跟著來了。盡管自己是個編製外的臨時工,畢竟頭上掛著個縣委黨校的牌子,走出去說話,腰杆子也硬得很。


    縣委黨校張校長知道他的來路,安排曾東明管著後勤保障,天天雜事一大堆。幾年下來,曾東明沒寫出一首詩,卻把全縣的幹部,大大小小認識個遍。


    曾東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寫不出詩來,他就不敢囂張,每日誠惶誠恐對張校長俯首帖耳。遇到縣委宣傳部要搞個典型人物材料,文部長就會把他借過去幾天,搞完後再回來。


    如此周而複始過了幾年,還是個農村戶口,心裏就有些怨氣,無奈經過了幾年的打磨,身上的銳氣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想找個由頭發發脾氣,終究筆下無力,搞得最後連特約通訊員的身份也丟了,又不敢聲張,隻好老老實實,幻想著有天文部長能兌現諾言。


    直到遇到盤小芹,曾東明突然發現,原來自己的生活裏沒有春天。當夜文思泉湧,寫了一首長長的愛情詩,打探到盤小芹的地址,一封信發過來,訴說自己的綿綿相思之苦。


    盤小芹接到信,莫名其妙打開看,看得臉紅到脖子根。雖然她也讀書不多,但畢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還能看得懂綿綿情話,心裏一陣恬燥,就回過去一封信,寫了幾句話,其中就有一句:詩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曾東明接到信,被這一句話轟得六神無主,隨即喜笑顏開,頓悟這句話含有多麽深刻的哲理性。這樣的女子,自己還猶豫什麽?於是隻要有空閑,就必定踩著單車,翻山越嶺來蘇西。


    盤小芹一直不冷不熱,遇到吃飯時間,也叫他一起吃,有時候需要補充一些貨,也叫曾東明從縣裏買好要孫德茂家的車帶來。兩個人誰也不去捅破窗戶紙,這樣過了半年,曾東明家的爹媽催著他回去相親,並且揚言,再不結婚,就斷絕父子關係。


    曾東明就拿著這個揚言,約了盤小芹去縣城公園裏逛了一天,到得傍晚,站在公園的一條小河邊,才說出爹媽的意思,說完後又補充說,如果盤小芹不答應他,他就跳下去淹死,讓她一輩子過得不安心。


    盤小芹就笑,說:“你不跳我才不安心,你要敢跳,我就嫁給你。”


    曾東明楞了一下,深深看一眼笑顏如花的盤小芹,毫不猶豫就跳了下去,誰知道正值初冬,河裏的水剛好淹到大腿根,眼看著淹不死自己,他就全身撲下去,把頭埋進水裏,撲愣著腿,像鴨子一般擊打起水花。


    盤小芹笑得花枝亂顫,也不叫他上來,直到看到曾東明凍得嘴唇發青,站在河裏簌簌發抖,才喊道:“你上來吧。”


    曾東明不動,眼睜睜看著他,抖著嘴唇說:“你答應我,我就上來。”


    盤小芹怕凍壞他,隻好說:“你上來,我就答應你。”


    兩個人費了半天口舌,還是曾東明凍得受不了了,就哀求小芹說:“再不給我答複,凍壞了我,就是一泡屎,你也要吃了。”


    盤小芹並不怕,甩甩手扭身就走。曾東明叫了幾聲,不見她回轉身,隻能自己摸摸索索爬上岸,一溜煙躲到一株大樹後,換下衣服,原來他早有預謀,以為唱出苦肉計就能達到目的,誰知道盤小芹並不買賬,失望之餘隻好如條狗一樣跟在盤小芹屁股後,任憑她指東打東,指西打西。再也不敢出半個幺蛾子。


    有了這出戲,算是把窗戶紙正式捅開。盤小芹就帶著他來我辦公室,說了這些故事,聽得我心生感動。


    盤小芹是瑤族人,瑤族人一般不願與外族通婚。在瑤人看來,與其他民族生下來的人,都是雜種,死了進不了祖墳。


    盤小芹心裏沒底,就去找盤樹容,盤樹容倒是爽快,說如今新社會,移風易俗多少年了,況且民族大團結,隻要是中國人,都不是雜種。何況瑤漢通婚,有很多先例。


    吃了定心丸,盤小芹再又想了幾天,終於決定嫁給曾東明。


    曾東明請了個媒人,按照瑤族的風俗,備足了禮物,正式向盤小芹提親。


    他們來,就是盤小芹訂婚,要請我去坐上席。


    坐上席是種榮耀,一般是德高望重的人坐。當然,當官的人可以享受這個殊榮。


    盤小芹請我坐上席,不是因為我是鄉長,而是因為我是她的合夥人,是她的老板,還是她認的哥哥。


    去了盤小芹的超市,才發現來的人很多,其中古德村就來了十幾個。猛然間看到薛冰也在,正在忙著招呼客人。


    我走到她背後,輕輕叫了一聲:“你來啦。”


    薛冰似乎沒聽到我的話,依舊笑眯眯地招呼客人喝茶。


    我故意咳嗽一聲,加重語氣:“各位鄉親都好啊。”


    古德村的人都認識我,趕緊站起身,連忙回答我:“幹部好,幹部好。”


    我雙手一壓,示意大家都坐好,自己掏出一包煙,逐一給他們撒。


    熱熱鬧鬧地說了一陣,盤小芹過來在我耳邊說:“薛老師在後麵哭,你不去看看?”


    我壓低聲音說:“也不看什麽日子,今天是你訂婚的好日子,她哭哭啼啼的,什麽意思?”又轉過話頭說:“你怎麽把她請來了?”


    盤小芹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笑:“昨天我遇到她,就隨便說了一句,誰知道她當真了,還真來。”


    “不過,我告訴過她,要請你來坐上席。”


    盤小芹神秘地說:“還不都是因為你。薛老師能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我戲虐著說:“果真長大了啊,還會引用古人的話了。”


    盤小芹就不好意思地笑,說:“哥,你去安慰一下她吧。”


    我隻好走到後邊去,看到薛冰靠在一株垂楊柳樹幹上,手指摳著樹皮,肩膀一抖一抖。


    走近了,看到她無聲地流著淚,潔白如瓷的麵龐上珠淚紛紛。心中大怯,想要伸手摟過她,終究沒敢動,隻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囁嚅著嘴巴,半天出不了聲。


    薛冰沒看我,手指從樹幹上摳下來一塊樹皮,扔進腳底下的小溪裏,甕聲甕氣地問我:“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苦笑著說:“小芹說你在這裏,我來看看。”


    “看什麽呢?看我傷心?”她飛快地瞟我一眼,複又低下頭。


    “你怎麽要傷心?”話一出口,我感覺自己問得笨蛋無比。


    “我傷心關你什麽事?”她幽怨地歎道:“你是大忙人,忙得一連幾個月可以不見人。我現在想啊,原來我不是你要的人。我為自己的愛傷心,是我自己的事。”


    我無話可答。


    “我突然覺得啊,什麽山盟海誓,什麽水枯石爛,都是騙人的東西。”薛冰顧自說著,並不看我:“愛情是騙人的,我不再相信了。”


    我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說了一句:“愛情是美好的,我們就應該相信它。”


    薛冰冷笑著道:“你說,我們有愛情嗎?”


    我肯定地點頭。


    薛冰卻搖著頭說:“既然我們有愛情,為什麽捧靈位牌的是別人而不是我?”


    我張口結舌,結結巴巴:“本來是黃奇善啊。”


    “可後來不是他。”


    “我也沒想到。”


    “怕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吧?”薛冰恨恨地瞪我一眼:“你寧願叫盤小芹告訴我,自己也不打個電話,你讓我怎麽想?”


    “怪我,好不!”我放緩口氣:“再說,那事也不能代表什麽。”


    “你不要說了。我都知道。她叫黃微微,市委組織部長的千金,市婦聯的幹部,是不是?”


    我點頭,補充完整說:“原來在春山縣搞社教。”


    “我都知道。”薛冰淡淡地說:“如果不知道敵人的來路,這仗怎麽打?”


    “打什麽仗?”我吃一驚。


    “我告訴你,陳風,現在我就在進行一場戰爭。”薛冰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甩頭走了。


    我呆在當場,心潮起伏。薛冰的性格本來是柔如水。她柔媚的性格曾經讓我樂不思蜀,讓我以為世界上的美人都如掛在牆上的畫一般。


    但她今天這樣一番話,是在明確發出信號,她的心裏已經方寸大亂,她不會就此罷手,為了幸福,她不惜打一場愛情的保衛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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