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仿佛是一夜之間,衡嶽市的大街小巷突然冒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卡拉ok歌房。壓抑了半個世紀的中國人,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呼朋引伴,買幾打啤酒,借酒高歌,淋漓盡致釋放歌喉。有趁著酒興,抒懷心情,也有借著酒興,成就好事,不一而足。


    就好像手機一樣,本來大磚頭的9字頭模擬機,別在腰間,抓在手上,氣派非凡,假如坐在公交車上,手機一響,必定引來無數羨慕目光,於是裝作不在乎的神態,解下手機,大聲大氣地吼著通話,全車人屏聲靜氣,直至通話結束,再也不會有人私語。倘若有人問道:“大哥,大哥大這東西好啊,多少錢一個?”此人必定作無可奈何狀,回話說:“貴著哪,一萬多。”


    一萬多的模擬機一夜之間就銷聲匿跡,跟著出來小巧如掌中寶的數字機,也不再捏在手裏了,在腰間皮帶上掛一皮盒,啪嗒一聲掀開蓋子,掏出來放進去,優雅大方。錢越賺越多,手機越來越小。家裏的飯吃得越來越少,泡在練歌房裏時間越來越多。


    不管是政府接待,還是私人聚會,飯後去ktv消遣已經成為了最時尚的消費。


    付真在“錢櫃”ktv定了一包廂,我們坐在醉意朦朧的付真車上,居然一點也不害怕。


    到了門口,服務員認得付真,帶著我們拐過幾條窄窄的過道,進到一間十分寬大的包房裏,剛坐下,ktv的經理就樂顛顛地跑進來,點頭哈腰地與我們打招呼。


    付真靠在沙發上吐著粗氣,大手一揮說:“老規矩,三支紅酒,兩箱啤酒,一打雪碧。果盤你看著辦。”


    經理吩咐服務員快去辦理,看我們滿屋子美女,欲言又止。


    付真看經理的樣子,就很嚴肅認真地說:“不要,不要。沒眼色啊?一屋子的美女在了。”


    經理就退出去,在門邊回過頭說:“付科長,有什麽吩咐就找我啊。”


    付真生氣地說:“那麽囉嗦!有事會找你。”


    服務員流水般送進來酒水果盤,打開了點歌台,調好了麥克風,謙卑地弓腰出去。我看著一茶幾的酒,胃裏翻上來一股濃濃的酒味,想吐。


    喝酒醉能吐的人,再醉也不會傷身,如果酒下肚吐不出來,那就是冷酒傷肝,熱酒傷胃。喝到胃出血的人大把,都是吐不了的人。


    我屬於酒後能吐的主,所以我不怕喝酒。


    我掃視一眼房間,有個小小的洗手間,就推門進去,伏在洗手盆裏,伸出手指直搗喉嚨根,一陣惡心,胃裏的酒和飯菜隨即嘔出來,一股怪味轉瞬間就彌漫了整個小間。我趕緊打開水龍頭衝水,再次伸手搗了幾下,直到胃裏空空如也,才輕鬆地捧水漱口。


    收拾好自己,我拉開門,付真已經把紅酒倒進了一個大肚玻璃杯,正在往裏麵灌雪碧。中國人喝紅酒喜歡摻雪碧,這是一種非常獨特的喝法,口感雖好,卻透著濃濃的土氣。就好像我們吃西餐不用刀叉而用筷子,或者牛排不用烤而喜歡燉一樣。


    小姨和吳倩挨在一起選歌,黃微微一個人坐在長沙發的角落,眼睛盯著電視機屏幕看。我知道她其實沒看,她裸露的小腿因為空調冷氣的緣故,居然微微泛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枚竹幫著付真在開雪碧罐,倒好了酒,她將空罐子扔進垃圾桶,拿起一隻麥克風叫大家喝酒。


    這回沒有人拒絕了,都拿起麵前的杯子,付真帶頭喊:“開心快樂。”


    一陣鬧騰,姨點的歌出來了,她清清嗓音,對著麥克風用指頭輕敲了幾下,掛在牆上的音箱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她點的是一首《真的好想你》,哀哀怨怨的唱完,大家鼓掌讚揚,吳倩一把摟著還沉浸在音樂中的姨說:“想你老公了吧?”


    姨搖頭,眼裏一絲淡淡的哀傷一閃而過。


    “要我說啊,真的叫你家張小明轉業回家算了。現在日子多好過,轉業在政府工作也好,自己做生意也好,不管做什麽,都比在部隊強。”吳倩喋喋不休的還要繼續說,被付真打斷了她的話。


    “你懂個屁!張營長在部隊裏幹比在地方強多了,部隊純潔,思想都很正直,沒有地方這麽多歪歪道道。依我看,曉月姐不如隨軍。”


    姨搖頭說:“我才不隨軍呢。部隊對家屬雖然好,可畢竟跟地方是兩回事。我去能做什麽?沒工作就隻能天天呆在家裏看電視,那樣還不如殺了我。”她拿起小玻璃杯對我說:“來,陳風,我們兩個喝一個。”


    陪著姨喝完一杯,吳倩也要跟我喝,接下來就是枚竹,隨後黃微微在她們的齊聲要求下,也跟我喝了一杯。跟我喝完,她們又把矛頭指向了付真,付真來者不拒,豪氣幹雲,一連幹了幾杯後,輪到了吳倩唱了。


    吳倩唱了一首《一場遊戲一場夢》,唱完後賴著老公付真喝酒,夫妻兩個在沙發上滾做一團打鬧,你撓我一下,我抓你一把,嘻嘻哈哈哈的,視如無人。


    枚竹唱了首《我是不是該安靜的走開》,她唱的時候眼睛老往我這邊瞟,我裝作沒看見,挨著姨鬧著喝酒。


    女人們喝酒隻要開了頭,就很難刹車。潛伏在她們心底的酒癮一旦被勾引起來,她們能喝倒一大批自以為是的男人。


    枚竹唱完後靜靜地坐過來,我們靠得很近,我似乎聞到她發間淡淡的香味。三支紅酒已經喝了兩支,付真就搬出啤酒來,倒得滿茶幾都是。


    姨請黃微微點歌,她推辭了一番,還是起身去了,點了一首《祝你平安》,平平淡淡的唱完,說自己要先回去,怕老媽在家擔心。


    付真是堅決不同意,說才開始唱,不能掃大家的興。如果黃微微先走了,我們還唱個鳥毛,人家是客人,又是市委領導。他說了一大通理由,把黃微微說得一愣一愣開不得口,隻好放下包來,繼續唱歌喝酒。


    付真喝了兩支啤酒後終於支撐不住了,歪歪咧咧地走到裏間是一個小屋,撲倒在沙發上就睡著了,不一刻就發出了如雷鳴般的鼾聲。吳倩拿著麥克風放在他嘴邊,整個房間裏立時響起噪雜的鼾聲。大家就笑,付真卻一點也不知道了。


    剩下來四個美女和我,唱了幾首歌後,感覺沒意思了,吳倩就提議猜骰子喝酒,誰輸誰喝,公平合理。


    先是吳倩跟我猜,三番五次下來,輸的都是我,連接喝了幾大杯後,我的肚子脹得難受,去了一趟廁所回來,我說不能再喝了,再喝會死人。


    姨就在一邊起哄,說跟吳倩猜了,跟大家都要猜,兩個選擇,輸了的要麽喝酒,要麽跳舞。吳倩鼓掌同意,枚竹和黃微微遲疑了一下,眼看著我每回都在輸,心裏的僥幸就浮上來,居然同意了姨的提議。


    我感覺自己是醉了,先前的白酒雖然被我嘔吐得一幹二淨,但酒的綿恒不是吐了就沒事。加上剛才灌進去的啤酒,三種酒混在一起,人醉的快,醉的更厲害。


    我舉著骰子說:“先說好啊,不喝酒可以跳舞,不跳舞還有個辦法,不許賴皮啊,誰賴皮,誰是小狗。”我做了個小狗爬的手勢,惹得她們都怔怔地看著我。


    黃微微小聲地問:“還有什麽辦法?”


    我壞笑著說:“酒也不喝的,舞也不跳的,幹脆就脫衣。”


    我的話音未落,立即四雙粉拳朝我招呼過來。吳倩罵道:“死陳風,你想得真美啊,兩個黃花大閨女,還有你阿姨,你也敢叫你姨脫?”


    姨笑著說:“我不怕啊,我是他阿姨,是他長輩。我怕什麽?你敢脫我就敢脫。”


    “你們兩個敢嗎?”吳倩指著枚竹和黃微微問,口氣挑釁地對我說:“陳風啊,你在鄉下學壞啦!都說鄉下人淳樸,你看陳風,多好的一個青年,才在鄉下呆三年,就變得什麽都敢想,什麽都敢說啦。”


    我笑嘻嘻地說:“我就是個提議呀。犯得著群起而攻之啊。”我故意揉著胳膊說:“你看,骨折了。”


    “骨折叫你阿姨幫你治,我可管不著。”吳倩白了我一眼說:“還不開始?”


    枚竹和黃微微都推著不肯上,姨就捋了一把胳膊,豪爽地要跟我來猜,這時候輪到我不敢上了,姨如果輸了,是讓她喝酒,還是叫姨跳舞?難道我還敢叫姨脫衣服?


    姨卻不管不顧地嚷:“陳風,你來。我不怕。”


    猜了一輪,我輸了,姨得意的看著我喝,第二輪她輸了,她端起酒杯說:“你這個做外甥的,今天姨給你一個機會,喝了。”


    沒辦法,隻好又喝了一杯。


    吳倩就起哄說這樣不公平,憑什麽我可以幫姨喝而不能幫其他人喝。我這個外甥是假的,沒個血緣關係的外甥,就是個道義上的東西。


    姨一聽這話,滿臉不高興了,罵道:“吳倩你給我積點口德,再胡說老娘撕爛你的臭嘴。”兩個女人嘻嘻哈哈滾做一團打鬧,也不顧衣服被掀開了,露出無限春光來。


    笑了一陣,吳倩說:“陳風,我送你一支歌啊。”


    跟著就扭著腰肢唱《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她邊唱邊扭,身上曲線玲瓏,波瀾起伏。


    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我聽著她傷感的歌聲,心裏湧上來一股酸楚。假如沒有付真,假如我當年不負氣從廣州回來,也許,今夜是我叫她老婆而不是付真。


    付真的父親是衡嶽市政府的一名幹部,母親一直做生意,賺了不少的錢。他母親在做生意的時候認識了吳倩,一心要收她做兒媳,花了不少的心思。於是出現了吳倩帶我上北京賣古董的事,那個古董,其實是付真的媽花幾十塊從一個鄉下親戚家買來的。


    親戚家在挖山的時候挖了一個古墓,就找到幾樣器皿。也不敢聲張,就叫了付真的媽去看了,付真的媽也不認識古董,想著埋在地下那麽多年的東西了,應該值幾個錢,又怕吃虧,隻好又叫了吳倩去看,吳倩一眼就知道這是個值錢的東西,故意說是破銅爛鐵,不值錢。最多願意花幾十塊錢買回去做個紀念品。親戚想,反正是地底下的東西,陪著死人的,晦氣,不吉利。當時就表示隨便給點就可以了,結果付真的媽就花了不到一百塊拿了回來。


    看看快到十二點了,黃微微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了,吳倩就去叫付真,喊了半天沒半點反應,隻好抱歉地表示我們先走,她在這裏等付真酒醒了再回去。


    出了ktv大門,我叫了一輛的士送黃微微回家,她坐在車裏對我說:“陳風,有空來我家坐坐吧,老太太想你。”


    我連聲說好,正要轉身,黃微微又叫了我一聲,示意我把耳朵靠近她。


    我遲疑了一下,剛把耳朵靠近她,就聽到她輕輕罵了一句:“流氓!”


    我驚愕著去看她,她抿著嘴笑,叫司機開車。


    我苦笑,又叫了一輛車送枚竹和姨,小姨說幹脆三個人坐一輛車走,先送枚竹回店裏,然後再送她回家。


    等到把她們全部送走,我想起家裏的薛冰,心裏一陣狂跳,催著司機快點朝家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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