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降下車窗,向車窗外伸出雙手,抱在一起,衝他比劃了一下,隨後揚長而去。


    老顧說:“走就走吧,您剛才不讓人家進去,這會又不讓人家走。”


    彭長宜說:“我是真的不讓他進去嗎?進市裏有什麽意思?喝酒還不是我們三個人,在市裏喝酒,他受約束我也受約束,如果在市裏的飯店,他們倆今天誰都不會喝這麽多。”


    老顧笑了,說道:“這倒是。”


    這時,小強看見陳樂的車走了,急忙出來,他扶著車門,衝著遠去的警車招招手,然後一彎腰,就吐了……


    這頓酒,三個人喝得異常痛快,陳樂和褚小強都各自刷新了喝酒的記錄,乃至在以後的歲月長河裏,他們都會時常憶起,憶起過去的歲月中,還有這麽一次痛快淋漓的野外暢飲……


    彭長宜歪歪愣愣地走到褚小強身邊,遞給他一瓶水。


    褚小強睜著紅紅的眼睛看著彭長宜,隨後笑了,說道:“我……我喝多了,失態了……”


    彭長宜拍著他的肩膀說道:“知道失態就沒有喝多,今天表現不錯,令我刮目相看。”


    他們都喝得太多了,三人三瓶酒,陳樂和小強當然不會喝完,彭長宜又替他們倆各喝了一大杯,嗬嗬,好長時間沒這麽喝過了,他非常開心,也非常盡興。跟陳樂和小強,他們之間沒有利益,隻有友誼,這種友誼是純粹的,是相互傾心的、欣賞的,哪怕他們酒後失態,哪怕他們酒後失言,他們誰都不會笑話誰,誰都不會出賣誰,是經得住歲月和世事檢驗的。


    老顧扶著彭長宜上了車,小強吐完後,也被他的司機扶進了車裏。


    彭長宜往後看了一眼跟在他車後麵的警車,跟老顧說道:“老顧,我今天想做自己的事去,你願意跟著我就跟著我,但是有一點,不許你攔我,你要是不願意跟著我,你就下車,去小強的車上,我自己開車。”


    老顧問道:“您要去哪兒?”


    彭長宜說:“你甭管我去哪兒,剛才我就是說了,去做一件自己的事,一件早就該做的事。”


    老顧哪兒放心他自己開車呀,就說:“好,我不攔著,我隻負責開車。”


    “這就對了,到了前麵的路口,上高速,去省城。”


    “去省城……”老顧吃驚地問道。


    老顧的話還沒說完,彭長宜就說:“你隻負責開車。”


    老顧點點頭,他大致明白他去省城幹什麽了,因為,他說去辦自己的事,一件早就該辦的事。隻有私事才是自己的事,因為非典的原因,省裏的會議都改成了電話形式的會議,除去特別重要的會議,幾乎不召集下邊的人集中開會了。聯想到他上次跟樊文良要的那張《京州都市報》,他此次去省城,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探望陳靜。


    老顧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是左右不了,既然左右不了,那就由他去吧,萬事不由東,累死也無功,如果見了陳靜,真能了卻他的心事,那見見也無妨。他的責任和定位就是保證他路途中的安全。想到這裏,他的眼睛就從後視鏡裏,瞄了一眼後麵的彭長宜。


    彭長宜一上車就閉上了眼睛,呼呼大睡起來。這是他喝了大酒後最常見的表現方式,他酒後很少撒酒瘋,也很少鬧事,隻有睡覺。


    這段時間他太疲憊了,一天各個地方轉,幾乎不怎麽在辦公室裏呆著。用他的話說,非典就跟洪水一樣,真要來,你擋不住,但是你要是連擋一擋的姿態都沒有,那就是你的不對了,孟市長那麽大的官中央說免他的職就免他的職,其實,他真正在京城履新滿打滿算隻有九十多天,誰都知道他冤枉,但是必須要有人為疫情瞞報付出代價,於是,sars選擇了他。這也說明,上級真要對某件事追責的話,你逃也逃不過去,隻能“盡人事,知天命。”


    後麵一直跟在他們車後的褚小強,一見他們的車向城東方向駛去,就放慢了車速,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跟著他們,而是拐向了市區的道路。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行駛,老顧開著車,來到了省城。省城的路上,車輛明顯比往日稀少了許多,各個路口不像基層那麽誇張設卡不讓進,但明晃晃的抗擊非典的標語到處都是。由於車少,車速比平時快了許多。


    老顧放慢了車速,靠邊停下車,拿出省城交通圖,在圖上,找到了報紙上說的發放蘆根水的“怡園社區”,他便收起地圖,繼續往前開。這個過程彭長宜依然沒醒。


    轉過兩個紅綠燈後,他駕著車,拐進了一條寬寬的胡同,眼前就出現了一個鐵藝大拱門,拱門上麵有四個大字:怡園社區。


    彭長宜還在睡,老顧轉了一圈,掉頭,將車停在離小區門口不遠處柳樹下,他熄了火,將前麵兩側的車窗降下一指寬的縫隙,這樣,即使不開空調,車裏也不熱。


    老顧將座椅往後倒了倒,剛要眯眼休息一下,就聽彭長宜說道:“這是哪兒?”


    老顧說:“你要來的地方。”


    彭長宜往外看了看,說道:“我要來哪兒?”


    老顧用手向前指了指前麵的鐵藝大門。


    彭長宜這才看清大門上麵聳立著的四個大字:怡園小區。


    彭長宜愣愣地看著老顧。


    老顧狡黠地一笑,閉上了眼睛。


    彭長宜說道:“你真的快成精了,而且還是老妖精!”


    “哈哈。”老顧不由地笑出聲。


    彭長宜繼續說:“你是怎麽知道我要來這裏?”


    老顧說:“上次是我把事辦砸了,害得小陳搬家,這麽多年,您從來都沒跟我發過火,但是那次跟我發火了,差點沒開除我,您是有情有義的人,虧欠了別人,當然放不下了,如果沒有上次那碼事,您可能不會在心裏總惦記著她,說來,還是我自作聰明把事辦砸了。”


    自從“開除”風波之後,這麽長時間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公開談論這件事。


    彭長宜笑了,他隔著車窗四處張望,一邊張望一邊說:“唉,我這次來,倒也不全是為了補償內心的虧欠,也想看看她,不然在心裏總覺得有件事未了。”


    老顧直起身,往後看著他,問道:“看她了,就能了了?”


    彭長宜扭頭看著老顧,是啊,看了,就能了了。


    老顧笑了一下,繼續躺在座椅上,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彭長宜歎了一口氣,說:“但總比不看強吧。再說,不能了又能怎麽樣?”


    是啊,不能了又能怎麽樣?如今,他們已經不再是當初的彼此了。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的這句名言,為一切的無奈做了注解。


    老顧歎了一口氣,沒再說話,因為之前彭長宜已經對他進行了警告,不讓他攔著他做任何事,他就不再說什麽了。


    彭長宜揉揉猩紅的眼睛,目光就投向了小區裏麵,根據報紙描述的那樣,陳靜的中醫診所應該在院裏,果然,他就看見正對著小區門口的方向,有一排車庫,有兩間車庫被改裝成了門臉房,上麵立著六個大字:小靜中醫診所。


    無疑,這就是陳靜的中醫診所。


    彭長宜看了看表,離下班還有半小時的時間,也就是說,現在診所還沒開始供應蘆根水。


    彭長宜將頭扭回來,看著老顧說:“現在還不到供應蘆根水的時間。”


    老顧“嗯”了一聲,仍然閉著眼躺著。


    “你說我是現在下去還是等會再下去。”


    老顧在心裏笑了,心說,還有你怵的事?但他嘴上沒說,而是說道:“真想聽我的意見嗎?”


    彭長宜賭氣說道:“廢話,不想聽幹嘛問你?”


    老顧微笑著說道:“我的意見是您就在車裏呆著,不要下去,一會她出來後,在車裏望她一眼就走。”


    “那我大老遠的跑來幹嘛?”


    “如果還想聽我的意見,我就還說,您就不應該跑來。”


    “廢話!”


    “瞧瞧,我說不說,非讓我說,我說了,您又不高興了。”


    彭長宜扭頭看著他說:“你又違反紀律了,我現在跟你討論的不是我該不該來,而是我什麽時候下去好,這一點你要弄明白!”


    老顧見彭長宜要急,就趕忙說道:“哦,是這樣啊,原來讓我表態,還給我畫了圈兒,那好吧,我就在這個圈裏表態吧,現在暫時不要下去,等呆會人多了渾水摸魚吧。”


    “為什麽現在不能下去?”彭長宜又問道。


    “你現在這樣趾高氣揚地下去,再把人家孩子嚇跑,如果嚇跑了,可能連話都說不上了。”


    孩子,是老顧一直給陳靜的定位。不知為什麽,彭長宜聽了這話心裏非常不是滋味……他靠在椅背上,頭歪向小區這邊,兩隻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小診所的門,半天也不見有人出進。


    按說,眼下是非典期間,中醫診所應該比西藥診所熱鬧才對,想來,從大街上搬到這裏,顧客肯定減少了許多,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地用手捏了捏身邊的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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