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香香把籃子遞過去,謝三卻沒有伸手接,反而開口道:“我沒帶裝點心的匣子。”


    董香香聽了他的話,不禁笑了。“筐送你了。”


    上輩子,她和謝三也算是朋友。別說一個筐子,就是這25個驢打滾也是說送就送了。這輩子,雖然還不是朋友,但她大方一些又何妨?


    這邊董香香想得挺好的,可謝三那邊被她笑的心都漏跳了兩拍。這……小毛丫頭該不會真的看上他了吧?不然幹嘛衝著他這麽笑呀?


    一時間,謝三不但沒接那筐,反而低下頭,從軍大衣口袋裏摸出了兩張十塊錢,朝著董香香遞過去。


    “你這籃筐,我買下了。”


    董香香聽了他的話也懵了,她也沒想到年輕了三十歲的謝三,性子居然這麽別扭?


    一個竹筐而已,至於這麽計較麽?


    董香香又開口道。“不用了,這筐我自己編的,並不費事,就不收你的錢了。”


    可謝三那邊,卻跟她杠上了。“你這點心好,值得這麽個價錢。”


    於是,曾經關係不錯的朋友,在跨越了三十年的時間長河之後,因為一個小籮筐和10塊錢,就這樣僵持住了。


    剛好這時有個青年人跑進這條巷子裏,並且很快闖進了人群。


    “謝三哥,怎麽才不一會兒功夫,您就跑到這邊來了?您不是跟我二哥說好了,要一起去看貨麽?”他說著就拉住了謝三的胳膊。


    董香香側頭一看,來的人剛好她也認識,是他們班裏最不好惹的男生——湯晨。


    沙灘中學裏,流傳著不少關於湯晨家的傳聞。


    湯家一共兄弟四個,老大因為打架正在蹲監獄,老二是個混混,靠在街上做點小買賣討生活。老三就是湯晨,他下麵還有個小不點的兄弟。


    湯晨在學校裏,其實也算得上低調本分了。隻是,他們老湯家的傳說太多了,學校裏的同學把他傳得神乎其神,根本就沒人敢招惹他,敬畏的同時,還順便把他給孤立了。


    湯晨心態倒是還好,他來學校就是為了讀書的。也就沒跟那些人一般見識。


    這個時代又比較保守,女生有女生的圈子。所以,同窗一年,董香香也沒跟湯晨說過兩句話。但她卻覺得湯晨這人,就是個勤奮上進,想要改變家庭命運的青年,好像還打算考大學呢。


    湯晨嘴裏的貨,不用問董香香就知道肯定是古董文玩。隻是她怎麽也沒想到,謝三這麽早就來昌平這邊收貨了?怪不得後來,他發展成那樣了呢?


    就在董香香徑自胡思亂想的時候,湯晨也看見董香香了。他倒是一點都沒遮掩,反而笑著跟董香香就打了個招呼。


    “唉,董香香,你怎麽在這兒呢?你不是考完試,就直接回家去了麽?”


    “噢,我做了些點心,拿到城裏賣賣看。”董香香提著籃子,大大方方地說道。


    湯晨也看見董香香的籃子了,於是就笑著道:


    “喔,我也聽同學說過,你好像在城裏拜了個點心師傅,一直在學做糕點來了。”


    董香香也笑了笑,並也沒多做解釋。她又看了眼謝三,這才對湯晨解釋道:“你這三哥說,我的點心他都要了,我說這小筐也送他得了,可他偏偏非要多給我十塊錢。這筐是我自己隨手做得,並值不得這麽多錢。”


    湯晨這才明白到底兩人之間是怎麽回事。他飛快地看了眼謝三的臉色,這才轉頭笑著勸董香香。


    “董香香,你就把錢收下吧。三哥不缺這點錢,十塊錢買個筐就買個筐吧。如果你做的點心好吃,合了三哥的胃口,說不定三哥以後再來昌平,還找你買點心呢。你要覺得這次虧了三哥,下次多送他幾個點心就完了。”


    董香香也覺得繼續跟謝三僵下去,也不是個事。於是,伸手就接過謝三手裏的錢,放在了口袋裏。


    謝三這才接過,那個裝著驢打滾的小籮筐。兩人完全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點心都賣完了,小販們也沒什麽熱鬧可看了,於是也就散開了。


    董香香又跟湯晨說了一聲,要回家去了,也就走了。


    倒是,湯晨看著她的背影,還絮絮叨叨地跟謝三解釋呢。


    “三哥,我這同學沒見過什麽世麵,就是個老實的鄉下孩子。她也不是做買賣的,也不懂做買賣的規矩,大概就是趁著放假賺幾個錢。你也別跟她計較。”


    謝三淡淡道:“我沒跟那丫頭計較。”


    他說著就打開籮筐,拿著荷葉墊在手裏,小心地抓起了一個小巧的驢打滾。也不管這是不是在大街上,就那樣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旁邊的小販看著他這麽吃東西都傻了。


    這謝三皮相好不說,吃東西的姿勢也比較斯文,可是聞著那股豆香味,看著謝三那舒展開的眉眼,一臉享受美味的樣子。傻子都知道,這驢打滾肯定特別好吃。


    剛剛,那個趁機壓價的小販早就悔透了。可偏偏謝三的幫手已經來了,他又不敢上前糾纏。於是,隻能低著頭,悶悶地繼續做生意。


    那謝三倒好,根本就不管別人怎麽看他,三口兩口吃完一個驢打滾,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第二個,放在了嘴裏。


    湯晨眼睜睜地看著他這麽吃,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那個謝三哥,咱們還是趕緊走吧?我哥找得那些人都在等著您了。”


    謝三卻慢條斯理地說:“不急,我再吃一個。”


    “……”一時間,湯晨都無奈了。


    偏偏這位對他們家一直很大方的謝三哥,拿著一籃子驢打滾,就是不肯給他吃一個。反而護著那個小籮筐護得死緊。就跟拿著上好的寶貝似的。


    得了,他好像又發現謝三哥一個毛病,真像個吃貨。


    ……


    董香香緩緩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還看看別人攤位上的貨,她似乎還想要買點東西似的。


    走著走著,她忍不住回過頭,再次看向謝三。此時,謝三剛好也咬著驢打滾,抬頭往這邊看過來。於是,兩人的視線透過人群再次碰撞在一起。


    董香香忍不住想,就算年輕了三十歲,這謝三還是本性難移,他還是喜歡她做得點心。隻是,這輩子,她不嫁許國梁了,也不知道以後她和謝三還有沒有機會再在路上相遇了?


    董香香忍不住在心底對這個上輩子的朋友,輕輕地說了聲,“再見,還有謝謝你。”


    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條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董香香隻覺得謝三一直在看著她,直到她轉彎出去,那視線才消失不見了。


    可她哪裏知道,謝三也在心底哀歎呢。謝三打小就知道自己長得特別好,比狗尾巴胡同裏,那些半大的小子都精神。


    隻是誰能想到,他不過在這小縣城裏,隨手幫了不點大的小姑娘一把,都能惹得她寄情於他。謝三突然覺得,他長得好就是一種是罪過。


    偏偏,那湯晨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絮絮叨叨地一直在跟他說董香香的事。偏偏,謝三隻顧著吃驢打滾,也沒打斷他。


    於是,謝三也就知道了,那個姓董的小丫頭其實也是個命苦的人。八歲的時候就沒親人了,被許家接回家當小媳婦養了。15歲的時候,初中畢業因為家裏窮,差點就虐不起學了。她早早就下過地,養過豬了,沒少吃苦受罪。


    湯晨歎了口氣說:“我總覺得董香香肯定不願意嫁給那家的兒子。隻是她這樣一個小姑娘,又如何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她一向都是性子極好的。那一次,被欺負得狠了,才打了牛曉麗一頓。這可能就是她唯一的一次反抗吧?”其實,湯晨是很同情董香香的處境的。


    卻不成想,聽了他的話,謝三突然就冷笑道。


    “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世間的事,誰又做得了準得主?你說她命不好,難道別人的命就好了?說到底,人活著也就活個不認命。那丫頭要是自己認了命,選擇嫁人,那又怪得了誰。報答養育之恩,又不是隻有嫁給那家兒子這一條路?”


    他說完這話,抬腳向巷子的另一邊走去。


    湯晨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三哥怎麽突然就生氣?驢打滾都不吃了。沒辦法,湯晨隻能跟在謝三身後。


    走著走著,湯晨還不忘提醒他。“三哥,方向錯了,這麽走,咱們得繞遠了。”


    可惜,謝三根本就沒聽他的話,非要繞遠道。


    後來,湯晨才從二哥那裏打聽到,謝三哥才是命苦的人,他也是咬著牙,才一路走到今天的。


    ……


    話分兩頭,那天董香香揣著錢,又買了些東西,就坐上了隊裏的牛車上。


    因為最近莊子裏鬧得太厲害,牛車上那些相熟的人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各自圍坐著,也不說話。


    特別是那些想種糧的人,雖說沒想跟董香香這小丫頭一般見識。卻仍是湊在一起,說些風涼話。


    這要是許國梁那樣的人,聽了這些風言風語,大概又該受不了,鬧情緒了。


    可偏偏董香香上輩子早就練出來了。這些難聽的話,她全當耳旁風,穩穩當當地坐在牛車上,一言不發。


    趕車大叔是許紅旗那邊的人,多少也會護著董香香點。就這樣,一路上,大家也算相安無事。


    等到了小西莊,下了牛車。董香香這才邁著平穩的步子,向家裏走去。


    到家之後,她才愕然發現,許國梁居然從京城裏回來了?


    許國梁見到董香香,明顯有點熱情過度,又跟她長篇大論地講京城裏有多好,大學裏的生活有多精彩,又給她拿出了從京城裏特意帶回來的高檔禮物和書籍。


    董香香沒辦法,隻得放下東西,打起精神應付他。


    上輩子這個時間,許國梁倒是也回家過年了。


    隻不過,那時候他早就被徐璐媛迷得神昏顛倒。隻是一時理智還能壓製住情感,所以並沒有直接跟董香香提離婚的事情。隻不過,許國梁怎麽看董香香都不順眼。他總是心煩,總是能在董香香身上挑出點錯來。


    就連大年三十晚上,吃年夜飯的時候,許國梁還把董香香罵哭了。


    他說什麽來了?對了,他說董香香是個敗家媳婦。明明長得瘦巴巴,卻吃那麽多飯。還嘴饞,非要吃肉。家裏的底子都讓董香香給敗光了。


    董香香想起這些往事,拿著許國梁送給她的書和鋼筆,手指頭都在發抖。真是恨不得把這些東西都扔了。


    偏偏,這輩子,許國梁也不知道怎麽搞得?難道他沒愛上徐璐媛那位才貌兼備的班花?居然還在往她身邊湊,嘴裏還說著一些文鄒鄒的甜言蜜語。


    一時間,董香香也不知道,到底是那裏出了錯?隻不過,卻還得應付許國梁。


    那天晚上,許母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的菜。可董香香吃得嘴裏卻沒什麽滋味。


    晚飯後,許國梁突然又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董香香談談。


    沒辦法,董香香隻能跟著他,一起進了隔壁房間。


    董香香心裏拿定注意,這次許國梁要是敢打什麽歪主意,她就打得他不能自理。結果,反倒是董香香想多了。


    許國梁關好門,就一臉嚴肅地,跟她談起了正事。


    “香香呀,咱們莊裏最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一進村,就遇見有人打架。我想勸架,那人卻對我指桑罵槐的,還罵了咱媽。我也不好跟那種無知的老頭計較,隻是好不容易到了咱們家門口,我又看見一幫三青子在找咱媽的麻煩。


    依我看,咱們家是不是在小西莊是住不下去了?這樣一天到晚地鬧騰,你們可怎麽受得了?


    咱家現在不是也富裕了麽?不如讓媽在縣城裏買套房子,你們都搬過去住,你上學也方便些。”


    董香香聽了他的話,不禁嚇了一跳。這許國梁在京城裏念了一年大學,竟知道在縣城買房子了?


    不過,她也沒空琢磨這些,隻得溫聲勸許國梁。


    “哥,事情沒你想得那麽嚴重。媽不是想在莊上辦個瓜子加工廠麽?隊裏有一部分人暫時還不能接受,不同意在公家的地裏種葵花。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經過媽,小英姐,大伯他們的勸說,鄉親們們總會想明白過來的。畢竟,辦瓜子廠是件好事。媽也是為了帶著大家一起致富。”


    許國梁聽了她這話,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反而更添了幾分愁緒。他深鎖著眉頭,看著董香香說。


    “媽也是,幹嘛非要帶著莊上的人一起幹瓜子加工廠?咱們家自己開瓜子作坊不是很好麽?有城西糕點廠和大灣鄉糕點廠跟咱們進貨,咱家根本就不愁賺不著錢。媽又何必這樣又受累又受委屈的,還要遭人埋怨呐?


    你不知道,村頭住的那個老頭罵得有多難聽。就好像媽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壞事似的。我這個大學生,還要站在那裏被他戳脊梁骨。”


    聽了他的這番話,董香香頓時覺得很無語。


    她看向許國梁,這個人穿著時髦的新衣服,手裏攥著母親賺來的錢,在大學裏學習著文化知識,是走在時代最前沿的知識青年。可到頭來,原來他骨子裏的那些東西,卻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許國梁還是隻會為他自己著想。別人對他好是應該的,他卻完全不懂得體諒別人,更加不會平白無故地為別人著想。就連他從小長大的村莊,他竟也沒有留下半點情分。難怪上輩子,這人後來發展得很不錯,卻從來沒有再回來過?


    許國梁被董香香看得有點發毛,於是又開口道:


    “香香呀,這件事哥現在也就隻能跟你談談了。你到底算是比較明白了。我到了京城,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大。所以,我想以後等你也考上大學,咱們全家幹脆就都搬到京城去住算了。在京城裏,媽也可以做瓜子買賣。而且,還不怕馬文梅來搗亂了呢?”


    董香香聽著許國梁一本正經地說著這些“笑話”,都忍不住被他給氣樂了。這人的眼界還是這麽窄,遇見事情完全扛不起來,隻想著逃跑了。


    “在哪裏做買賣是媽決定的。就算留在這裏,媽照樣不怕馬文梅。不管是誰來搗亂,咱們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董香香反駁道。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咱們家繼續留在村裏又能有什麽前途?隻有到了外麵,才有更大的發展。而且,外麵的人都很明白事理,絕對不會像咱們莊上的人這麽愚昧又低俗。


    香香,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在這一年裏,好好勸勸咱媽。讓她別在那麽糊塗下去了。莊上的人愛幹嘛就幹嘛去,他們要種糧食就種糧食,根本就不關咱們家的事。咱們家就算不種地,靠著瓜子也能好好生活了。何苦繼續這麽為難自己?”


    許國梁說著就想拉董香香的手,卻被董香香狠狠甩開了。


    她抬起眼睛清,淩淩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


    “對不起,哥,我並不覺得媽做錯了什麽?你要想勸媽,就自己去勸吧。反正我是不會去的。”


    她眼神裏不自覺地帶著一抹輕視,這樣的眼神裏,一下就戳到了許國梁最脆弱的那根神經上。


    曾經他徹夜難眠,心中不安,總覺得他為人處世,各個方麵都比不上董香香這個女孩子。可是,自從上大學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


    這一年的大學生涯,許國梁已經不在鬱鬱不得誌,掙錢又不多的農村小學老師了。他現在是走在時代最前沿,最有出息的知識青年。而且,他多次在報上發表文章,在學院裏以才子自居,是同學們關注的焦點,是老師喜愛的高材生。


    許國梁的自信心,早就又回來了。曾經在母親和董香香身上感受到的那些挫折。許國梁也早就忘了。


    他現在個子高,身體強壯,有文化,還見過世麵。自然就不能容忍董香香這個鄉下小媳婦,忤逆了他的意思。


    而且,許國梁心底認定董香香是他媳婦,他有權利管教她,改變她的一些錯誤偏差的想法。


    “香香,你剛才說得這是什麽話?你怎麽跟你哥說話呢?您好歹也是念過高中的人,好話賴話,難道你都分辯不出來麽?”


    許國梁的臉上也帶著對董香香的不滿。他的言語裏,也帶著逼迫董香香服軟道歉的意味。


    董香香聽了他的話,眉頭皺得緊緊的。她微微垂下頭,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半響都沒有吭聲。


    上輩子,許國梁就喜歡這樣壓製董香香。好像她永遠都隻能是無知的農村婦女,隻能在家伺候著他這個大男人。隻要有一點跟許國梁相違背的想法,董香香就會遭到批評,甚至是唾罵。


    有一次,吵得太厲害,許國梁直接就把董香香的戒指扔到河裏了。


    在董香香的記憶裏,一次又一次的爭吵,一次又一次的忍氣吞聲,都是她的噩夢。


    隻是,讓她沒想到得是,到了現在,這個男人居然還想用這一套壓製她?


    這怎麽可能呢?她已經不是上輩子那個軟弱的董香香了,她根本就不會嫁給他,為什麽要繼續委曲求全跟他示弱。


    就在許國梁以為董香香已經被馴服,要給他認錯的時候,董香香卻突然抬起頭看向他。


    她那雙杏眼黑白分明,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清冷。


    “哥,我們兩個其實性格、習慣各個方麵都不太一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兩個其實並不適合在一起。


    那一瞬間,許國梁隻覺得他的雙耳腫脹得厲害,他根本就聽不清董香香在說什麽,他也一點都不想聽。


    然後,一個人影走了出去,門被打開了,又從外麵被帶上了。冷風也被帶了進來,吹得許國梁忍不住一哆嗦,他這才清醒了一些。


    他想對董香香在說點什麽,隻是回過神來一看,董香香已經不在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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