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成王敗寇。


    馬文梅這次算是徹底敗了。她思來想去,把自己的殺手鐧,就在許母麵前拿出來了。


    她跟許母提出了,想要跟許母一起合作開辦瓜子加工廠,一起做瓜子買賣,一起賺錢。甚至還答應讓許母占7成,拿個大頭;她占3成,跟著喝湯。


    將來,廠裏有什麽事情也可以由許母做主。


    這已經是馬文梅能給出的最好的條件了。這可算得上是天大的好事。可許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動了動嘴皮子,就把她拒絕了。


    “文梅,到現在,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們隊上也要開辦瓜子加工廠了。這麽說你懂吧?”


    “你說什麽?”馬文梅聽了這話,不禁大吃一驚。


    她從沒想過,許母這個不識幾個大字的農村女人,居然也有這麽大的魄力和野心?她居然也想到開廠了?


    許母不得不重複道。“我說,我們隊上要辦一個瓜子加工廠。當然,等我們隊的加工廠辦起來,文梅你就不用為了貨源的事擔心了。缺人手,到底隻是一時的。”


    馬文梅聽了她的話,心裏頓時一陣冰冷。


    此刻的馬文梅都恨不得撲過去,撕了許秀蘭這個老寡婦的臉。


    你自己偷著摸著賺錢,自己家發財,過上富裕的生活也就完了唄。這倒好,吃飽了撐的,非要帶著全莊人一起幹瓜子買賣?她這是要把配方上交麽?


    這是什麽破想法呀?有毛病吧?


    馬文梅一萬個想不通,許母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可惜到了最後,她竟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隻能啞了似的,狠狠地瞪了許母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了。


    她就是被這樣一個死腦筋,不知變通的農村老寡婦徹底打敗了。


    可作為手下敗將,她又有什麽資格罵人家蠢呢?


    ……


    看著馬文梅離開時,失魂落魄的背影。許母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她和馬文梅鬥了這麽久,這一次,她終於徹底贏下一城。


    剛好這一天是周六,董香香像往常一樣,下午放學就直接回家了。


    到家以後,家裏清靜得很,也沒外人。董香香一進院門,就看見母親正踩在板凳上,收曬在晾衣繩上的衣服呢。於是,連忙放下東西,上前幾步,就開口道:


    “媽,我幫您。”她說著就接過了一條褲子,抱在了懷裏了。


    “噢,你回來了。”許母站在三角凳上,看著她,臉上這才帶上幾分笑意。


    董香香看著她這勉強的笑容,皺了皺眉頭問。


    “媽,怎麽了?家裏是不是又出什麽事?”


    許母卻笑著,摸了摸她額角的頭發。“能有什麽事呀?就算有事也是好事唄?”


    “什麽好事?”董香香瞪大眼睛繼續問。


    這時許母臉上突然染上了一抹倦意,口氣也有點淡淡。


    “是馬文梅剛才來過了,她居然說想跟我合作辦廠。讓我占7成,她占3成呢。馬文梅這人也是跟能想敢幹的。唉,我跟她說了咱們隊上也有開瓜子廠的想法,她就一臉失望地離開了。”


    “媽,您不必理會她。咱們也沒做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是她一直在咄咄逼人。”董香香怕媽想不開,隻能柔聲勸道。


    許母抿了抿嘴唇,歎道:


    “媽沒事,也沒覺得對不起馬文梅。隻是,香香你說,難道做買賣就都要這麽一直鬥下去麽?”


    董香香微微眯起眼睛,沉聲說道:“做買賣就是為了賺錢麽。就算咱們不去爭,守著本分做事。別人也會眼紅咱們,動歪心思。難道咱們因為一時柔弱,就把這買賣放下了?”


    “不,我不會放下的,既然已經做了,我就要做到底。”許母說。


    “所以,就算不動害人的心思,咱們至少要守住自己的東西吧?”這是上輩子董香香做買賣的一點心得。


    “你說得對,以後媽一定努力守住的。”這一刻,許母突然笑了。她的笑容很溫柔,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豁達。


    董香香抬頭看著她,突然覺得這樣的母親其實很美。


    ……


    母女倆正聊著,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叮鈴鋼啷的響聲。母女倆同時往門外看過去,隻見許國梁推著自行車闖進來,大叫一聲。


    “媽,香香,我考上大學了。”


    許母聽了這話也有點傻眼。“你考上了?”


    “是呀,媽,今天早晨,我拿到錄取通知書了。”許國梁得意地說著。


    憋屈了這麽長時間,他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董香香也在一旁,笑道:“哥,恭喜你了。”


    許國梁笑著說:“香香,哥就要去京城念書了。你以後也要多努力,爭取明年也靠過來。”


    “嗯。”董香香點了點頭,就把母親從三角凳扶下來。


    三月底,許國梁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消息,就像炸了鍋一樣,迅速傳遍了小西莊。


    全小西莊就兩個人考上大學了,那個人還是專科。一時間,許國梁風光無兩,真就跟在古代中了狀元似的,就差騎白馬,掛紅花遊街了。就連別的莊子的都跑來看他,爭相跟他握手,蹭蹭喜氣。


    許國梁那曾經被現實打碎的自信心,又迅速黏起,並暴漲。他現在不止自信,還多了幾分讀書人的傲氣。說起話來,都帶著故作斯文的勁頭。


    特別是許國梁在顯得蛋疼的時候,寫了一首詠春的散文詩,那詩居然還在報上發表了。


    所以,現在許國梁不止是大學生,還是詩人了,整個小西莊都快容不下這貨了。


    ……


    考上大學是件大喜事,許母殺兔子殺雞的,請隊裏人吃飯。


    一時間,整個小西莊都熱熱鬧鬧的,都比得上過春節了。


    吃完飯,隊上的長輩們,族老們,都忍不住拉住許國梁的手,滿臉殷切地說:“國梁呀,你以後就是我們小西莊最有出息的人了。”


    中年人都指著許國梁對自己的子侄說:“你以後要跟你國梁叔(哥)學,將來也要爭取考上大學。”


    那天晚上,甚至還放了鞭炮。


    聽著震耳的聲音,看著全村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


    許國梁忍不住拉著董香香,跑出了家門,一直跑到村裏的姻緣樹下。


    傳說,隻要是性情相投的男女在這棵古樹下許下心願,他們婚後的生活就一定會甜甜蜜蜜,圓圓滿滿。


    雖然暫時不能結婚,許國梁仍是動情地拉住董香香的手。


    “香香,你一定要等我回來。等我畢業了,有了大好前程,就回來娶你,到時候,帶你進京城,過上真正的城裏人的生活。”


    說話的時候,他頭頂上剛好綻開了一朵煙火,襯得他的臉有些如夢如幻。許國梁甚至想,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浪漫的一個夜晚了。


    董香香站在煙火下,那張臉半明半暗,有點看不清楚。然後,她突然就笑了起來。


    “哥,咱們可都是有文化的人,可不講究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了。”


    上輩子,她跟許國梁正式拜堂成親,許國梁卻說她是封建迷信。


    一時間,許國梁都傻了。煙火一簇接一簇,仍在他頭頂綻放,然而他卻有口難言。


    本想讓董香香跟他一起在樹下許願,然後訂下一生一世的姻緣。這麽浪漫的事在她口中,竟成了封建迷信。


    這一刻,許國梁心裏有點怨董香香,太功利,也不識好歹。


    卻聽董香香突然開口道:“哥呀,等到了城裏,你見到了漂亮姑娘多了。說不定就把我這沒見識的鄉下土丫頭給忘了。到時候,我也不會阻止你自由戀愛的。”董香香突然低下頭,表情裏帶著說不出的落寞。


    許國梁突然就覺得這樣的董香香,讓他感到很心疼。


    他拉住了董香香的手,動情地說:“香香,哥跟你保證,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的。”


    董香香還沒說話,小柱子突然跑過來。“國梁叔,肉都上桌了。堂奶奶讓我叫你們回去吃飯了。”


    董香香趁機抽出了自己的手,看了許國梁一眼。“哥,你還是不要這樣輕易許諾的好。”


    她說著就走到小柱子身邊,拉住了他的小胖手,向家裏走去。


    “小柱子真棒,越來越能幫家裏做事了呢。”


    小男孩被她誇得臉都紅了,他本來就極喜歡董香香,被她一表揚更是嘰嘰喳喳,說了很多討好她的話。


    聽著他的童言童語,董香香的心突然變得安靜下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溫柔。


    隔了很遠,許國梁還能聽見董香香那溫聲細語的安慰。他似乎也被那聲音安慰道了,就把剛剛的不如意都拋在一邊了。


    他心裏想著,董香香實在很適合當孩子的媽媽。等他大學畢業,一定要娶董香香,然後生幾個他們自己的孩子。


    到時候董香香一定可以把家裏照顧得很好,還能做點小點心什麽的。


    他想著想著,就忘了董香香沒有回應他的誓言。當然也沒注意到,自從拉起小柱子,董香香再也沒回過頭看過他。


    董香香其實並不想,看見他那張故作“癡情”的臉。到了這時候,董香香心裏的那點怨恨,突然就放下了。


    ——上輩子,你欠我一世情誼,我並不要你還!


    ——隻求這一世,別再打擾我,就好!


    ……


    三月底,許國梁在家人的護送下,在村口上了隊上的牛車。


    這一次是隊裏特批的隻送他一個人進城,進了城,他還要倒幾路車。他怕糊塗了,就把路線記在本子上。


    母親倒是有心送他進京城,可許國梁擔心母親把他送到學校,自己就回不來了。所以,還是就拒絕了。怎麽說他已經成年了,沒什麽是自己做不了的。


    許國梁很快上了牛車,找了個很舒服的位置。放好了自己的行李。


    母親站在路邊,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國梁,你自己去真的沒問題麽?”


    “沒問題,我都記下了。”許國梁點了點頭說道。


    “那到了學校,你要好好學習。”


    “唉,媽我知道,會好好努力的。”他說著就側過頭,向董香香看去。


    三月裏,桃花都開了。


    董香香安安靜靜地站在那一樹桃花之下,垂著眼睛看著腳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身上仍是穿著那身小軍裝,腰上係著一根皮帶。因為念書了,不用跑來跑去,見天裏曬太陽。一個冬天的時間,董香香的臉就被捂得白生生的。


    這一刻,許國梁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個詞“人麵桃花”。


    這時候,牛車已經走了,許國梁忍不住朝著董香香喊了一聲。“香香,哥哥要走了。”


    董香香這才抬起頭,動了動嘴巴,說了句“珍重。”


    許國梁其實希望,她能再說幾句話,可惜他很快就失望了。


    牛車緩緩地跑了起來。


    他轉過頭,看著董香香上前扶住了母親,母親低頭抹著眼淚,董香香小聲地安慰她。許國梁的心裏突然也染上了說不出的離別愁緒。


    他就要離開生活二十年的老家了。


    因為交通不便,他有很長時間不能再回來了,也見不到母親和香香了。


    車子越跑越快,離得越來越遠。


    那一刻,許國梁眼圈也紅了,卻終究咬了咬嘴唇,沒在說什麽。


    ……


    許國梁離開後,董香香繼續念書。


    因為去年的時候,她跟牛曉麗打了一架,給同學留下了“惹毛了會很凶”的印象。


    所以,就算女生們對縣裏高考總成績第一的許國梁很感興趣。也沒有人敢湊到董香香麵前,細打聽。


    大家都知道,許國梁這個名字,就是董香香禁區。對於這件事,大家還是很理解董香香的。


    這事都要怪牛曉麗。不過,現在牛曉麗應該也後悔了。


    她那時候把事情做得太絕了,逼董香香也逼得太狠了。事情鬧大之後,牛曉麗不止挨了打,寫了檢查,所有同學都在背地裏指責她。


    那段時間,牛曉麗壓力很大,去年期末考試又沒考好,成了全班倒數第一。女生們就更不愛搭理牛曉麗了,男生們也不太願意說話。


    牛曉麗原本是想發動同學孤立董香香,壞她名聲。誰成想,現在被冷落孤立的反倒成了她。


    而且,牛曉麗是個虛榮,又愛熱鬧的性子。她骨子裏就著一種城裏人的優越感,特別喜歡在室友麵前喜歡吹牛。


    可現在姑娘們都不理她了,牛曉麗就有點苦不堪言了。


    新學期開始後,有人就在私底下說起了,牛曉麗跟校外混混處對象的事。


    當然,這些都不關董香香的事。董香香隻關心學習和瓜子的事。


    ……


    因為城西國營廠的瓜子酥屢屢創造銷售奇跡,大灣鄉的瓜子酥糖也買得很好。所以,需要加工的瓜子就越來越多。


    馬文梅那邊高價,也要繼續跟許母進大量的瓜子。


    於是,許母雇用的人從四人,六人,十幾人。需要瓜子也越來越多。


    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已經到了不得不建立一個真正的瓜子加工廠的時候了。


    早在三月份播種期,小西莊三隊所有人家都在自留地裏種下了葵花。一隊二隊的人也緊跟著三隊的腳步,都種了不少葵花。


    所以,隨著許母要建廠的事情在三隊傳開之後,三隊的人也進行了好幾次大討論。


    討論的核心是小西莊三隊到底該不該在他們集體共有的地裏種上葵花,取代一部分糧食?然後靠種瓜子賺錢,再去買糧食。


    保守派的村民堅決不同意,他們覺得農民隻有種糧食才算本分,才有飯吃。葵花比不過是一些謀利的小道。這些村民被稱為糧食派的。


    反而是看準時機,希望可以發家致富的農民想要把種糧食的地,全部換成葵花。這些比較激進的村民被稱為葵花派的。


    很長時間裏,糧食派和葵花派一直爭執不下。有時候,甚至會動鋤頭打架。許紅旗這個隊長也不能替所有人做主。光勸架就忙得焦頭爛額,也隻能慢慢地勸說。


    上輩子,董香香一直被許國梁罵沒文化。沒辦法,她就聽了不少新聞,所有曆史大事,她幾乎都知道。而且,她很崇拜那些七八十年代,最早的那批民營企業家,沒少看那些名人自傳。


    再加上,董香香又幫師傅經營了很多年私營糕點鋪。所以,她不止對時代的發展走向很了解的,而且對經營企業的發展很有心得。


    現在,許母很倚重董香香,很多事都會拿出來跟她討論。


    董香香又不能直接告訴她,該如何避開即將到來的大風浪。也沒別的辦法,董香香幹脆就求到馬廠長那裏了,希望馬廠長可以給她找更多的報紙來看看。也不需要內部刊物,隻要一些民眾可以看的報紙就好。


    馬廠長很欣賞董香香這個心思靈巧的小丫頭,所以很自然就答應下來。幹脆就把廠裏的一些報紙都借給董香香看了。


    董香香現在正是記性好的時候,很快就一目十行地,就把77年、78年的報紙都看了。


    幸運的是,她居然找到了1978年春天,“為了抗禦旱災,徽省不少生產隊實行包產到戶”的新聞。


    在獲得馬廠長同意之後,董香香就把這份報紙,小心翼翼地帶回家裏。


    許母乍一看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這個詞,根本就都搞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董香香就細細地跟她解釋了一番。徽省有的大隊已經不在吃大鍋飯了,而是把隊裏的田分配到家家戶戶,讓村民自家種自家的田,自負盈虧。


    許母聽了她的話,不禁有些傻眼。“隊裏的田還能分呀?那又不是自留地。”


    她在大隊上種了幾十年地,一向靠公分吃飯,雖然覺得有些人偷懶耍滑,跟她同樣公分有點不公,卻還真沒有過分地的想法。


    董香香看了看她,繼續說道:“媽,這個還做不得準呢,以後怎麽樣咱們也說不清。不過在咱們看來,分到戶之後,種多少地拿多少糧食。誰也別想偷懶,蹭吃大鍋飯了。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麽?


    媽,您還是找時間,把這報紙給我大爺看看吧?他看了這報紙說一定會有新想法呢?”


    “唉。”許母到底應了下來。


    她把報紙收好之後,就忍不住歎道:“你說你這丫頭,怎麽就知道這麽多事呢?難道這些也是念書念的?”


    董香香聽了她的話,不禁笑道:


    “這都是我在報紙裏找到的,多看報紙就知道一些國內外大事了。說不定,還能把咱們解決不了的事情,找一個新辦法呢?”


    許母聽了她的話,半響無語。


    等到董香香在回家的時候,就發現許母正拿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呢。


    許母識字不多,文化水平很有限。但是,她又實在想給自己這個瓜子事業找個出路。於是,就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


    有些字她根本就不認識,就全都都記在本子上,等董香香回來再問她。


    董香香被母親這種學習的態度給打動了,她覺得隻要能堅持學習,對母親的將來大有好處。於是,也不藏私。不止教許母認字,還把她對那些新聞的理解,細細地說給許母聽。


    長此以往,許母的見識自然非常人所能比。


    1978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小西莊三隊十幾戶有頭有臉的莊稼漢,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心情,跑到了隊長許紅旗家開了一個會。


    在這次會上,瓜子廠這個事就被他們強行拍板定下了。


    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第二天,一個老字輩的莊稼漢就開始在村裏罵街。


    “喪了良心的狗崽子們,誰跟你們的膽,敢在公家的地上種葵花種糧食,老子就跟你們拚了。”


    這件事很快就被許紅旗帶著人平息了。


    隻是,自此,小西莊就正式進入了混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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