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傳言(二)


    金蘭坐在葬禮的最前排。


    放眼望去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群,黑色的腦袋和衣服,沉悶的讓人喘不過氣。比外麵烏雲遮蔽的天空還要令人反感的顏色。


    但是她自己也穿著純黑色的裙子,手臂上纏著黑紗,紗布的顏色混在其中幾乎看不清楚。汗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去,匯集到衣領以下的區域,內衣也很快濕透了。抱怨也沒有什麽用,她必須筆直的坐著,這樣才能保證直起身來的時候不會搖晃。所有人都在看著呢,她提醒自己。


    因為在被別人看著,所以要加倍的注意。


    但是悲傷還是輕而易舉的湧上來,稍微一動就能從身體裏溢出去。金蘭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盛滿水的氣球,隻要稍微再加上一點壓力,自己就會隨著噗嗤的爆炸聲毀滅的體無完膚。


    而周圍人的注視就是壓著氣球的那根針,分分鍾都有落下來的可能。


    又來了一撥賓客,她掙紮著起身,朝對方鞠了一躬。靈台上的菊花堆得越來越多,遺像裏的人快要看不清楚了。


    她討厭前排,非常討厭。


    這點金蘭和她的母親非常不同,白太太自詡什麽都要做到最好,而前排無疑是最好的證明。參加會議,出席活動,乃至是去看演唱會都要坐在最前排才能彰顯自己的身份。誰又記得住躲在後麵的麵孔呢?必須是活躍在前麵,才能引人注目,才能如願以償。如果不是這場意外,她大概會在自己父親的葬禮上留出一個前排來,然後從容的對著來客鞠躬還禮。


    但是如今還禮的人不是白太太,而是女兒金蘭。這個被母親的死亡完全摧毀的女孩此刻毫無主見,隻要稍稍的有一點風暴,就會被雨水打成飄零的殘花。


    她討厭前排,就像母親所討厭的膽怯一樣,是個膽子小而沒有勇氣的人。無論什麽時候都想躲在別人背後,什麽話都不敢說,什麽也不敢爭取。她天生沒有繼承家人的卓越細胞,到現在隻是個資質平庸的高中生。學習不能做到最好,社交也隻是勉勉強強,暗戀的人一直在刻意疏遠自己。所具有的那點卑微的自信甚至還不足以支撐她麵對一場葬禮——活著真是累啊。


    她嘴唇稍微有點發抖,明明是夏天卻猶如凍成了青紫色。視線裏紛紛揚揚的菊花仿佛是種嘲諷,她快看不清眼前的人影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好像已經不重要了。


    她眼睛發澀的去夠那隻手機,早上出門前父親說“如果你撐不下去了就給我打電話”,丈夫沒有出席妻子的葬禮,這聽起來真奇怪。


    就像她現在孤零零的作為死者家屬在招待賓客一樣,來人不過是自己的幾個舅舅和小姨。白家的人稀稀拉拉,就像刻意忽略了死者“白太太”的身份。


    真是太奇怪了。


    金蘭好不容易握著的手機宛如著了火,又發燙似地甩出去。她意識到了這個困局,父親不會來了。早上那句話隻是敷衍性質的安慰,他不會來母親的葬禮,白金兩家的關係已經走到盡頭了,正如他們夫妻的緣分一樣。


    怎麽會這樣呢。


    “噓。”唐允坐在她身邊,她穿著素淨的衣服,也學著那些人的樣子在手臂上纏了一圈黑紗。“你可以難過,但不要太難看。這些人都會看著你,如果你軟弱,他們就笑了。”


    金蘭哆嗦著嘴唇。“唐...允姐,你失去過親人嗎?”


    她和唐允的交情沒好到要問這麽私密的問題,可是悲傷往往會抹除人的理智。她幾乎是不加遮攔的問出了這句話。


    “失去過。”唐允敲打著她的後背,“我父親在我八歲的時候因為生意失敗自殺,母親離婚後一次也沒看看過我。我結過一次婚,但是丈夫和我互相猜疑。我們不能彼此相對,隻能分開。”


    “如果讓你說,我該更恨誰呢?”


    “是你的丈夫嗎?”金蘭問道。


    “不,我不知道更恨誰一些。也許誰都不怪了....就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一樣。”


    唐允站起來,她不是死者家屬也不是過於要好的朋友,呆在這裏有些顯眼。“我去給你媽媽上支香,你不要太難過了。”


    怎麽可能不難過呢?


    比人走茶涼更快的消逝的感情,明明前幾天父母還在商量去那裏度假。和睦的言辭間找不到任何的爆發點,但是那場車禍為坐標,父親那邊的態度就變了個幹淨。他收拾好了所有的存折和財產憑證,用死亡證明轉移了母親在銀行的存款。並且對來人聲稱那些都是自己的私人財產,妻子的那部分不知所蹤——母親之前在金家掌管生意的時候是有一大筆資金的對吧。金蘭努力回想著,但是她在遺囑裏沒看到那筆錢。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她還沒準備好自己的理智。


    但是風暴就要來了。她不安的絞動著手指,自己該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呢。如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父親拿走那些錢也不是不可以,她還是白家的孩子,說到底隻要沒被父親全部揮霍完遲早還要到她的手裏,畢竟隻有她一個孩子不是嗎?


    或許這件事裏根本就沒有她說話的餘地,即使跳出來指證,也沒有人會承認。更何況她還沒有成年,這種對家人帶有惡意的指控行為說不定會被認為是“想家產想瘋了”。和自己的親生父親搶母親的遺產,怎麽也說不過去吧?


    那些黑壓壓的賓客終於退席的差不多了,她輕輕揉了下眼睛,與之伴隨而來的是驟然的頭暈。


    小姨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然後從包裏掏出一份文件來。


    她接過來剛看了第一頁,大腦立刻就被恐懼填滿了。


    “你爸之前在外麵有別的女人,以後會不會結婚不清楚。但是根據醫院的消息,那個女人已經懷孕了。”


    “蘭蘭,你爸在你媽媽死後真的沒有動她的錢嗎?”


    “如果有,你必須....那是你的....你不能....”


    金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驚惶,照片裏那兩個擁吻的人影仿佛是種莫大的諷刺。專等著在這個時刻扇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她豈不是太天真了?


    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她吧。以後他還會有別的孩子和別的妻子,然後恩愛的度過一生,用死去的母親的那筆錢。用的理由隻不過是那句貧乏的“我們是家人啊”。


    去他媽的家人。


    金蘭把那摞紙一點點撕成碎片,然後咬牙說道“給我找最好的律師,我要打官司。”


    所以說,天真什麽的,都忘掉吧。


    你所擁有的小女孩的夢想,粉色的氣泡,甜的發指的糖果。都隻是世界給你製造的麻醉劑般的幻覺,讓你軟綿綿的陷進夢境裏,然後變成溫水裏的青蛙。一遍遍的洗著舒服的桑拿浴,最後變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但是命運是砧板上的刀,隻會在你最軟弱的時候揮過來,斬斷你的骨頭。如果不想被切碎,那就反抗吧。


    用盡全力祈求世界變美好,還不如拿著刀去搶劫便利店。因為善良並不能讓你有所收獲,隻會讓你捐光所有的錢然後餓肚子做夢,而邪惡卻是真真切切能帶來收益的東西。被施舍的窮人搶光麵包,或者是洗劫富有的金店老板,你要選哪一個呢?


    孟靖迫於家中的壓力最後一個到場,他是葬禮中最遲的賓客,靈台上的鮮花甚至已經開始被收走,露出慘白的桌布和香灰來。剛聽說白家這場事故的時候他很震驚,然後變成了唏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家人突然離世這種打擊的。


    但是他沒有看到以淚洗麵的金蘭,相反的坐在前排的女孩一臉凝重,仿佛拿著刀要去殺誰。那種肅穆的神情和從前判若兩人,在他把最後一支花放到遺像前的時候,大概十幾個穿著職業西裝提著公文包的男人走進了靈堂,用公事公辦的態度開始討論要如何從證據著手爭取遺產。而反複提及的“金女士”,和挽聯上的名字一模一樣。


    他環視了一圈,確認自己沒亂入話劇現場。除了金蘭外在場的一個白家人也沒有,而那些用計算器倨傲的計算數字的人,貌似全都是死者的娘家家屬,這點從他們帶著的黑紗匝數就能看出來。金蘭被圍在其中,儼然是年輕的女王,舞台劇本的主角。


    孟靖靜靜的秉著氣從靈堂裏退了出去,這種情況並不比看到金蘭哭的梨花帶雨好多少。那種氣氛讓他感知到了某種預兆,就像暴雨前會聞到泥土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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