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告別時間


    2015年9月11日。


    英國時間早上九點,手術方案正式開始實施。


    八點四十九分的時候有護士走進病房,給邵力學的點滴中加了一隻多巴胺。神經傳導物質幫助病人恢複了暫時的清醒,但那也不過是一會兒的時間。因為手術的需要,開始之前他就要被注射麻醉劑,以全麻的狀態躺到手術台上去。


    而麻醉前的這十分鍾清醒,有人將其形容為“告別時間”。


    說白了就是怕手術中出現的風險事故,如果病人有什麽不測直接殞命,那麽在這裏就是最後一麵。醫生們把這幾分鍾稱之為最後的告別,如果有什麽遺憾和想要說的話,都要趁著這個時候說出來。


    邵力學終於睜開了眼,他在昏迷,確切的說是藥物保持的恒久狀態下保持了五天。心髒病並不會導致多大的昏迷,但是保持沉睡是手術的方案之一,就像是為機器發動之前蓄力一樣。提前讓病人在鎮定狀態下呆五天比清醒著接受治療效果要好,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這種類似於冬眠的狀態下心髒病不會繼續惡化。這就為手術提供了更好地保障,防止病人在手術台上猝死。


    猝死是最可怕的事了。


    他從朦朧的視線裏往外望,米黃色的病床,妻子坐在床邊。依舊試著用手來溫暖他,兒子這次也在,兩人眼裏的濃濃關切預示著他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他基本知道個差不多,每天江美香都會在夢裏敘述這些事情。確定手術方案,藥物劑量,家屬簽字,風險預估,以及推上手術台。


    人最擔心的就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交給別人來掌管的時候他卻意外的感到輕鬆。一生也許就這一次了。


    他溫柔的注視著妻子,從結婚以來他就是力求自己打理一切的丈夫,從領帶的顏色到兒子的名字,全都是要用自己的意願強行忽略過別人。但現在他不介意那些事情了,如果有機會他想好好道歉。


    “辛苦你了。”


    從喉嚨裏蹦出的聲音沙啞不清,五天不說話的代價是聲帶都有所退化,他的喉嚨裏仿佛含著滿滿的冰塊,生硬發白的不像自己。


    江美香搖搖頭,“你會好起來的。”


    他掙紮著想問一句公司怎麽樣了,妻子和兒子都在這裏,那是誰在打理著。孫亞綱的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受到其他股東的為難,那些簽訂的合同和大篇幅的報表是他一生的結晶,好像三十年的意義全部在此,在流動的數字和增長的財富裏體現的價值,他除了那個以外一無所有。


    三十年前他本來能成為商場職員或者工地民工,過最普通的生活,到了時間後去迎接死亡。但是機會轉動的速度比手表的齒輪還快,他坐在董事長交椅上的時候明白了這個道理。


    本來還有更多時間的。


    或者沒有了。


    他朝兒子點點頭,父子之間稀少的交流一直是常態,現在也依然沒有改變。父母的期盼永遠矛盾重重,一方麵希望孩子鵬程萬裏不受束縛,一方麵又希望他能好好的置身在自己保護下,平安的成長。兩者之間勢必衝突,放飛的雄鷹不能戀巢,麻雀也飛不上高空。兒子以後也會懂得這個道理,在多年以後他也能做一個合格的父親。


    八點五十六分,邵力學輕輕對妻子眨了下眼睛。江美香揮揮手,“我們有些話要說。”


    臨分別前的夫妻總是有千言萬語道不盡,邵凜空點點頭,在轉身的瞬間沒看到父母露出的表情。


    有人說婚姻的關係保持久了其實是一種能力,能把夫妻雙方培養成類似於心靈相通的能力。有時候隻需看一眼對方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麽。兩個人沉寂無言了一分鍾,滴滴答答的秒針很快就轉過一圈去了。


    他努力的朝妻子的方向湊湊,也許這件事不該說,說出來也沒什麽用。但是他依然不吐不快,好像心口壓了一塊生鐵。沉甸甸的令人心痛,如果有一天鐵塊從他心頭摘去的時候,那大概就是他下葬到墓地裏的那一刻。


    “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抓著妻子的手,溫度一往如常。


    他想說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是不必放到現在。有些東西錯過就是錯過,連改正的機會都沒有。但是人們又偏偏不會執著於那種沒有改動機會的事情,他們回憶一生的時候,往往後悔的是本可以改動的情節。


    本來伸出手,就可以改動的,但是偏偏那一刻沒有伸手,於是就這麽漸行漸遠了。歪曲的事實成為事實,而後成為結果,結果變成過去。完成了無法了結的遺憾。


    邵凜空沒聽到三分鍾的對話內容,八點五十九分兩個護士進來,開始將病人轉移到手術室去。這台手術即使樂觀預計也要十五個小時以上,如果成功的話,邵力學就可以回國,再安生的活幾年。


    他揉了一把臉,外麵的陽光傾斜的撒進窗子,透徹又平靜。外麵的草地上有孩子在嬉戲,身上穿著病號服,那種臉色和外麵的環境格格不入。但他們搭著玩具,渾然忘我。


    到了國外後手機開始打不通,每當試圖撥國內的號碼總是被提醒“無法接通”,一聲又一聲,好像冰涼的歎息。他想起自己上次去舊金山時犯的錯誤,不由後悔自己沒在國內換一張漫遊卡。


    他想起唐允和生日宴沒喝完的酒,自己丟下一個亂攤子到另一個亂攤子中來,不慎把她遺落在了無可奈何的境地。懊惱就像空氣裏的水珠一樣慢慢凝結起來。


    又要下雨了。


    國內,晚上十點鍾。


    邵峻琪打了個哈欠,外麵的夜幕如同星辰華麗亮人,大副廣告畫上的偶像美女咧著嘴,將牙齒的亮白度秀到最高。整個公司都差不多沒人了,現在屬於業務淡季,職員們的工作非常清閑,往往五六點鍾就下班呼朋喚友去喝啤酒了,快活的正如這個夏秋之交,帶著難言而清爽的涼意。


    他把充了一整天電的手機拿下來,這才意識到唐允已經足足半天沒出現的事實。自己的車和那個邵氏的代理董事長同時消失在了市裏,去向不明。


    他心裏默默吐槽了一聲,再一次想起自己沒交的車險。


    另一邊,甘鬆縣城。


    唐允把嗡嗡響的手機掛掉,空氣裏起了細微的變化,仿佛一小粒一小粒的冰渣。慢慢將氣氛凍結起來,李崇霄臉上的表情略顯錯愕,隨後又竭力恢複了正常。“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這個男人。”唐允指著照片上最左邊,那個男人的模樣如此熟悉,以至於她在第一眼恨不得痛哭出聲。那是活著時的父親,眉眼容貌無一不相像。時光把他凝固在照片的永凍層裏,以至於過了這麽多年還是如今的樣子。


    “唐繼銘,是我的親生父親。”她擦掉眼角的淚滴,握著照片的手指微微僵硬。事實上她沒保留下來幾張照片,父親死的一年後,他的所有痕跡就像被風化了一樣消失不見。無論是相冊、合影還是一切值得紀念的東西,都慢慢在自己身邊消失無蹤。最後剩下的幾張照片被她放在書包裏,每天帶著上下學,殘存的照片仍然在半個月後消失在書包裏,不翼而飛。


    沒有什麽人可能來偷,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回憶慢慢垮塌,最後欲哭無淚。


    心理醫生建議她放鬆精神,因為根據她的情況很可能會在腦子裏衍生出逃避人格,為了避免自己的痛哭和愧疚而在無形之中拋棄了罪證,就是有關的紀念品。所以說她極有可能在自己的暗示裏把那些照片和相冊丟在了不知名的地方,垃圾桶,或者是地下通道,看著他們在裏麵被汙水浸透或者腐爛,而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除了墓碑上那張放大的遺相,這張是她見到的幸存的第二張照片。


    而那裏麵的內容才是重點,照片上的人一字排開,零零散散七八個人,裝束都差不多,西服革履,是那個年代少有的裝扮。她從來沒見過那麽意氣風發的父親,在她的印象裏保留最多的就是他的愁苦和鬢角上的白發。而在這裏看起來依舊年輕,沒有半分落魄的樣子。


    從左到右,能分辨出來的除了年輕時期的李崇霄,甚至還有倪正聲和邵力學,兩個人站在一起,渾身的氣質沒有任何重合的地方。倪正聲依舊威嚴,邵力學溫和而肅穆,雖然不和諧卻也看不出不融洽。幾個人在大樓前合影,很像什麽商業人士的成功聚會。


    但是她又知道絕沒有那麽簡單,幾個人同框出現的意義就是事情比她想的要複雜。父親和邵氏的交集也不僅僅局限於收購——收購的意義在於居高臨下,是資本優勢對弱勢的合並,至少是在其中一方處於弱勢的時候才能稱之為“收購”而不是“合並”或者“並購”。


    如果當年邵氏真的財大氣粗能收購下自家的鋼鐵廠,那麽父親最多是作為洽談合作的中間人,雙方完全沒有必要合上這張影。收購方和被收購方從來就不是對等的地位,被收購的那邊雖然可以提價,也握有主動權。但是最終還是要臣服於出資方的命令,其實在談判中是會受人白眼的。


    當年這幾個人到底是什麽關係,促使他們走到一起並且照了這張照片。然後又在此後的數年中遭遇了如此多的變故,幾個財務科的幹部離職,然後各自隱沒在遠離市中心的地方,倪正聲和邵力學成了邵氏呼風喚雨的掌管者,兩個人對當年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而當事人之一唐繼銘,她的父親,卻選擇了用死亡結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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