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比起大朝殿祖製規矩沒那麽嚴格,皇帝的日常起居召見大臣批閱奏章多在這裏,擺設雜亂又隨意,幾案上除了累累的奏章筆墨紙硯,還有一隻梅瓶,其內老梅含苞待放,幽香已經陣陣。


    薛青端坐在幾案後,專注的聽柳春陽說話。


    君臣奏對已經持續一些時候了。


    柳春陽講述了自己怎麽到的眉川府城,怎麽找到的黃府,怎麽對明明是黃府卻要找何四老太爺,對方怎麽接待,又雇了多少輛車,以什麽名義運送等等事無巨細。


    薛青不時的點頭,或者驚訝或者歡喜或者詢問一兩句。


    所有的書都送入了藏書閣,整理登冊由柳春陽負責,算是暫時在藏書閣做事。


    這些工作雖然繁重枯燥,但對於進士出身的柳春陽不是什麽難事,進行的很順利,登錄冊子也送來了。


    薛青認真的翻看,對於這些古書珍跡很感慨。


    這大概就是皇寺存在的真正意義吧,讓這些前人的智慧傳承下去。


    「隻是這一架書,不知要怎麽處置。」柳春陽道,看著薛青翻到最後一頁。


    這一架?薛青看到這一頁隻寫了一個編號,餘者空白一片,她抬頭看柳春陽,神情詢問。


    柳春陽避開視線,低頭看自己的官靴,道:「就是那種書。」


    「哪種啊?」薛青問道。


    有人怎麽說啊!柳春陽眼角的餘光看到一旁站著的一個內侍,那內侍正抬手打個哈欠.....這內侍真是膽大,以為薛青與自己說話就不會注意他了嗎?


    「陛下去看就知道了。」柳春陽道。


    薛青聳聳肩哦了聲,忽的又眨眨眼噗嗤笑了,然後道:「哦——。」


    聽到她拉長的聲調,柳春陽就知道她知道是什麽了,不由麵色一紅,羞惱,她怎麽知道?自己可什麽都沒有說,所以說,她真是!心裏就是惦記這種書呢!


    殿內響起女孩子的笑聲。


    「朕就知道。」她道,不知道知道什麽,越笑聲音越大,身子亂顫然後伏在幾案上袖子抬起掩住了臉。


    柳春陽抬起頭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然後就看到那邊的內侍又打個哈欠,還是看著他打的。


    有那麽累嗎?


    當奴婢的這麽累,那薛青豈不是更累?累的話才會更容易被腐蝕.....


    柳春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肖彩子輕咳一聲,小聲喚道:「陛下。」


    薛青抬起頭笑聲收起嗯了聲。


    肖彩子沒有說話,視線看向柳春陽。


    柳春陽沒有察覺,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官靴。


    殿內詭異的沉默。


    薛青坐正身子,將冊子合上道:「朕知道了,朕去看看之後再說怎麽安置。」


    柳春陽應聲是,又遲疑道:「陛下也不用急著看,還是國事要緊。」


    薛青便又笑了。


    笑什麽笑啊,柳春陽羞惱的抬頭,薛青收住笑整容點頭。


    殿內再次沉默。


    「柳卿,還有事奏嗎?」薛青問道。


    柳春陽低著頭嗯了聲,但卻沒有說話。


    薛青抬手輕掩鼻頭遮住笑,哦了聲:「柳卿前些日子才從長安府回來,不知柳老太爺的身子如何?」


    柳春陽施禮道謝:「已無大礙。」


    「六道泉山社學如今怎麽樣?」


    「樂亭他們學業如何?」


    薛青好奇的詢問著長安府的人和事,柳春陽認真詳細的一一作答,殿內君臣奏對再次繼續。


    「陛下。」肖彩子端了一杯茶過來。


    薛青接過茶。


    「陛下,時候不早了,今日咱們的人是傍晚當值,晚了就沒法送出去了。」肖彩子趁機低聲道。


    春曉送進來的歌舞少年們當然是不能留在宮裏的,而時候尚短肖彩子掌控的人脈也並不多,隻能配合自己人當值接進來送出去,如此才能掩人耳目,若不然被那些大臣知道,勤政殿都要被掀翻了。


    薛青低聲道:「你知道唐太宗和魏徵嗎?」


    肖彩子進宮也是奔著大誌向的,所以努力的讀了幾天書,聞言點頭。


    薛青低聲道:「難得他想要做魏徵,朕就當一次唐太宗,今天的鷂子放走吧。」端起茶杯喝茶。


    肖彩子暈暈乎乎似懂非懂,不過關鍵的三個字放走吧是聽明白了,忙俯身應聲是悄無聲息的退出去。


    肖彩子邁出門直起身來,聽殿內薛青與柳春陽的說話聲繼續響起,他搖搖頭嘆口氣。


    「彩公公,怎麽了?有什麽為難事?」門外的內侍忙殷勤問道。


    肖彩子姓肖,稱呼姓氏總覺得配不上他如今深的聖寵的身份地位,所以機靈的內侍們便稱呼他為彩公公。


    進宮為內侍,子孫根都不要了,姓氏也無關緊要,肖彩子並不在意。


    「怪不得祖製規定不是什麽官員都能隨意麵聖,隻有那些地位高的才行,現在看來除了掌管事情做出決議不同,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些高官們持重。」他一麵走一麵對隨從的內侍道,「這些年輕的官員真不會看顏色,我又是動作又是使眼色,那人就是看不懂,賴在陛下這裏不走,耽擱了陛下的要緊事。」


    內侍們點點頭表示贊同,內裏那個柳謁能奏對這麽長時間的確不合理。


    無關緊要的小官,能有什麽本奏,就算有奏也是給他的上司奏,他上司無法決斷的才會拿到陛下跟前來。


    「陛下真是太和氣了。」肖彩子道,再次感嘆當皇帝的辛苦。


    美味已經擺在麵前了卻吃不到隻能端出去,苦啊。


    日光漸漸傾斜時,勤政殿裏的柳春陽停下說話,舊事已經敘到他和郭家兄弟五歲打架了,實在是沒得說了,再說隻怕要說他祖父等人的童年舊事了。


    時候也差不多了,歌舞應該看不成了,柳春陽看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歪坐在榻上的薛青。


    「臣告退。」他俯身施禮道。


    薛青道:「不準。」


    .....


    .....


    呃?柳春陽愕然。


    薛青懶懶看他一眼,道:「春陽,給朕跳個舞。」


    哈?柳春陽瞪圓眼,下意識的左右看,臉色頓時漲紅,這是,說什麽呢!


    殿內的內侍宮女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退下了,隻有他們二人。


    「你,你,不要亂說話,現在跟以前不同了。」柳春陽壓低聲結結巴巴道。


    薛青撇嘴:「你知道現在跟以前不同了,還敢來壞我好事?」


    自己這破綻百出的心思她又怎麽看不出來,柳春陽漲紅臉,幹脆梗著脖子道:「你不能做這些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傳出去什麽樣子。」


    薛青哦了聲,手裏捏著奏章一下一下的轉,道:「知道了,柳大人。」


    看她這樣子...真是...柳春陽羞惱道:「還有,不要看那些不正經的書。」


    薛青蹭著坐起來,眼睛亮亮看著他,道:「哎,你看了啊?怎麽樣?」


    「我沒看!」柳春陽瞪眼道。


    薛青嘿嘿的笑:「騙人,你沒看怎麽知道是不正經的書?柳春陽,你看了——」


    柳大人甩袖:「臣告退。」說罷轉身疾走。


    「柳大人。」薛青在後喊道。


    聲音鄭重。


    嗯,現在到底是陛下了,跟以前不一樣,柳春陽遲疑一下停下轉過身。


    薛青以手支頤肘撐龍案,眼睛彎彎含笑:「給我跳個舞唄。」


    惱人!柳春陽甩袖腳不沾地的疾步而出,咯咯的女聲笑粘在身後走出宮門都似未散。


    ......


    ......


    夜幕降臨,宮燈點亮,落在重重宮殿中如同繁星,閃閃卻隻能為黑暗點綴。


    放下一本奏章,薛青伸個懶腰。


    「陛下,宵夜備好了。」肖彩子道,又補充一句,「是普通的宵夜。」


    薛青哈哈笑了,擺手道:「不吃了。」


    肖彩子道:「那陛下歇息吧。時候不早了,明日還要早朝。」


    薛青站起身活動了下肩頭,道:「你們下去吧。」並沒有要人伺候。


    肖彩子也沒有再詢問立刻帶著太監宮女們退下,看著這邊勤政殿燈火熄滅陷入黑暗。


    黑夜也是玩樂最好的時機,尤其對薛青來說,夜幕下的皇城才是她自在的所在。


    雖然皇城禁衛遍布,但對於她來說在宮殿間翻騰穿越,比起當初夜半爬山攀岩還是容易的多。


    當然能做到這一點的世上隻有她一個人了。


    能做的其他幾個人都不在了。


    也不對,還是有人能做到的。


    落在一間宮殿上的薛青停下腳步,看著前方的飛簷,夜色濃濃燈火如星踩在腳下,黑暗中有一處更深濃。


    那是一個人,或者說,一根木樁。


    沒有木樁會放在飛簷上。


    薛青落在飛簷下,仰頭看著上麵的木樁,忽的想起了一些往事,哈的一聲。


    「你好像我以前見過的一個神經病。」她道。


    凝滯打破,木樁微動,裹緊的衣袍剝落飄動。


    「呸。」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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