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夏日,門窗半開,宋夫人睡著的時候四麵沒有蟬鳴,更不用說人走動。


    宋夫人轉頭環視室內,並沒有剛醒來的茫然,雖然麵色孱弱,但眼神微亮,她掀開了被子,慢慢的一點點的支撐著坐起來,下床,扶住床框,久不起身,頭暈眼花,久不走路,如同幼童一般搖晃不穩。


    她沒有開口喚人,反而屏住了呼吸,一步一晃跌跌撞撞,從衣架上扯下一件外袍顫抖著穿上胡亂的係住,走到了門邊,一手撲在關著的那扇門上略作歇息,小心的沒有碰撞開著的那扇門,唯恐撞出聲響。


    院子裏綠樹成蔭,盛開的花點綴其中,大樹下擺著木凳桌子,散落著木馬、搖椅、綁著繩子的木頭鴨子等等玩具,雜亂而又鮮活。


    宋夫人穩住了身子,邁過門檻,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散落的枯白的頭髮讓瘦小的身子更顯的單薄,搖搖晃晃似乎要被日光曬化掉,最終跌跌撞撞的邁下台階,穿過院子,直向大門而去。


    這裏雖然是她的家,但她是第一次走出屋子,一切都是陌生,不過從京城外回來的那天,她躺在軟轎子裏記住了從門口到住處的路。


    這是第三道門,這是第二道門.....從這裏就能聽到外邊喧天的鑼鼓,鞭炮聲,前方就是大門了。


    大門過道蔭涼裏坐著四個家僕在說笑。


    「什麽人....啊?夫人嗎?」有人對著內裏一眼看到,驚訝的失聲。


    「夫人?怎麽可能,夫人....啊夫人!」其他人說道,旋即驚訝的起身。


    幾人的視線凝聚到似乎急切又似乎緩慢走來的婦人身上,這個婦人看形容足有五十多歲,但實際上她與宋元同年,今年也不過四十二三,讓她蒼老的是白髮,孱弱的麵容,幹瘦的身子,是常年纏身的病.....


    他們並沒有見過宋夫人的麵,但在這府裏如果有陌生的人的話,那就隻能是宋夫人。


    「夫人,您,您怎麽...」


    怎麽出來了?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門前的人們不知所措,迎上又不敢靠近。


    宋夫人手按住衣襟,似乎用力的緩了好幾口氣才開口:「我,我要出去,看看。」


    出去?


    門前的人們麵麵相覷,宋家的人在京城可以橫行,但宋家的人輕易不出門,更沒有這樣獨行一人突然的要出門。


    「娘。」宋嬰的聲音在後傳來,些許焦急。


    宋夫人的神情頓時也變得焦急,人急急的向門邊衝來。


    「我要出去。」她說道,「我要出去看看。」


    門邊的人要阻攔又不敢阻攔,隻能看著宋夫人撲到了門上。


    門栓厚重,兩個男人合力才能打開,她一個婦人,又是病人.....婦人慌亂的扳著門栓,門栓紋絲不動,徒勞。


    貼近了門更能聽到外邊的喧鬧,而身後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


    「娘。」宋嬰道,「你要做什麽?」


    身邊季重跟隨,而隨著她的出現,原本空落落的院子裏似乎平地冒出一群護衛,安靜又快速的向門邊圍攏。


    「我要出去看看。」宋夫人喃喃,回頭看接近的人,就差一道門了,就能出去看看了,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將門栓抱住搬了下來.....


    門邊守著不敢靠近也不敢走來的門人發出一聲驚叫。


    宋夫人到底沒有力氣,抱著門栓隻要搖晃一下,瘦小的身子就被帶著跌倒....


    「扶住啊。」宋嬰拔高聲音喊,人飛奔過來。


    她的速度趕不上攙扶,宋夫人也並沒有就此跌倒,兩邊的人湧湧穩穩的將她攙住,門栓也被托住,並沒有拿走,因為宋夫人手還緊緊的抓著門栓,不肯放,不肯放。


    她不放,僕從們也沒有搶奪去,隻是托著替她承受重量。


    宋嬰近前半跪扶住宋夫人,急急的查看:「娘,你沒事吧?」


    宋夫人低著頭搖動,喃喃:「我沒事,我沒事。」手依舊抓著門栓。


    宋嬰道:「叫大夫來。」攙扶她起身。


    宋夫人隻是搖頭,抓著門栓不動。


    季重上前:「我來背夫人回去。」


    宋嬰製止,跪在地上攬著宋夫人的肩頭,柔聲道:「娘,你想做什麽?」


    宋夫人搖頭隻不語。


    「娘你想要的,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做不到也要想辦法做到。」宋嬰看著她,聲音輕柔但認真,「娘,你要跟我說。」


    宋夫人聲音喃喃:「我要,我要出去看看。」


    宋嬰笑了,撫著她的肩頭,道:「那就出去看看啊。」


    出去嗎?四周的人看宋嬰,宋夫人視線抬起看向她。


    宋嬰道:「娘當然不能這樣出去...」


    宋夫人眼神一黯,宋嬰抬頭看向季重,道:「備車...」又一停頓。「車不好,不能看外邊,抬肩輿來,再叫個大夫跟著。」


    季重應聲是轉身沒有絲毫的遲疑詢問阻攔。


    ......


    ......


    宋家的大門打開,一隊隊護衛擁簇著一頂肩輿湧出,僕婦丫頭環繞,宋嬰手扶著肩輿隨行。


    一群人在門前站定,正從門前經過的路人嚇了一跳,旋即那些護衛要驅逐。


    「宋元出來了!」


    「宋元要出門了!」


    四散的路人已經鳥獸散......宋元出門不知道多少人等著殺他,太危險了,躲遠點。


    一行人在門前站定,門前安靜無人,遠處的街上傳來喧鬧鑼鼓聲聲。


    宋嬰看向那喧囂的方向,麵紗遮住了臉,看不到神情,但聲音裏帶著笑:「走,我們去大街上,看狀元遊街。」


    宋家的大宅臨近禦街,本是看狀元遊街最好的地點,但此時新科進士們已經走了過去,隻餘下沒有跟去的圍眾以及散朝的官員們,宋嬰一行人走來,如此的陣仗讓這些人嚇了一跳,很快就認出是宋元家的人,更加吃驚了。


    「那是什麽人?」


    「女眷啊,是宋小姐....」


    「肩輿上還有一個...是...宋夫人嗎?」


    「宋夫人的病好了嗎?」


    「從未見過宋夫人呢...」


    雖然畏懼宋元吸引刺殺,但好奇心還是讓不少人向這邊湧來,張望,窺視,隻是轎子上的婦人頭臉幾乎都遮擋,再加上護衛們一層層隔絕看不清,隻看得出瘦小,對於常年生病的人來說也沒什麽奇怪。


    這邊街上再次掀起一陣喧鬧。


    這喧鬧沒有影響到宋嬰,她扶著肩輿,低聲與宋夫人說話,指著前方:「...今次考中了三百多人...按照次序排列而行...」


    三百多人吶,那她看到的是末尾啊,宋夫人用力的向前看,越過密密麻麻的人頭,越過彩旗儀仗,前後左右擁簇的兵士,能看到那些穿著紅袍騎著大馬的人們的背影,隨著馬匹的行走搖搖晃晃,有高大的有瘦小的,或者挺直目不斜視,或者晃頭左右看,與街邊的人群說笑呼應,走的快慢不等,隊伍拉開的長長,彎彎曲曲,在街上蜿蜒。


    看不清啊,看不到啊.......


    宋夫人竭力的挺起身子,撐著扶手向前看,宋嬰將她的胳膊扶住,用力的拖起。


    身後一陣喧鬧,護衛讓開,能讓護衛們這般讓開的隻有......


    宋嬰沒有回頭,季重在身邊道:「老爺來了。」


    宋元的聲音也隨之傳來。


    「你們在幹什麽!」他喊道,聲音憤怒驚恐,人也沖了過來。


    宋嬰喊了聲爹,扭頭笑道:「娘今日精神好,我就想帶著娘來看看金科宣榜。」


    宋元道:「瘋了啊,你們怎麽能隨便出門?」一把抓住肩輿,「回去,回去。」


    轎夫們四人都沒他力氣大,被抓的搖晃,宋夫人跌回在肩輿上,鬥篷散落露出白髮。


    「我要看看..」她失聲道。


    宋嬰拉住宋元的胳膊,喊了聲娘,又喊爹,道:「沒事的,護衛都守著呢,出來的也突然不會有事的,我們就在後邊看看。」


    宋元跺腳喊了聲嬰嬰,道:「你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你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麽事嗎?」不待宋嬰答話,抓住宋夫人的肩頭,將她搖晃抬起頭看著自己,「你看看,你要看什麽?」咬牙一字一頓,「你,要,看死,她嗎?」


    聽到這個死字原本掙紮的宋夫人一瞬間停下,看著宋元。


    日光照耀下,二人麵麵相視,對方的臉清晰無比。


    「你,都這麽老了?」宋夫人喃喃道。


    宋元憤怒的臉如同被抽了一巴掌,漲紅,抽搐,抓著宋夫人肩頭的手顫抖無法自控,以至於宋夫人瘦小的身子也跟著顫抖。


    「回去吧。」他說道,聲音啞澀擠出。


    宋嬰在一旁抬手要說什麽,最終又放下手沒有說話。


    宋元鬆開了手,宋夫人沒有再掙紮垂下視線慢慢的倒回去,陷入鬥篷內,遮住了頭臉,宋元手扶住肩輿,低聲道:「回去。」


    轎夫們轉身,先前退避的丫頭僕婦們湧上圍住,在護衛們的擁簇下掉頭沿路返回,宋元出現時先前圍觀窺探的人群哄散,但還有不少人退避到遠處窺探。


    遺憾的是並沒有刺客出現,宋元一家在層層護衛的擁簇下進了大門,大門關上,門前恢復了安靜,似乎從未有人出現過。


    不過,出現過就是存在的,圍觀的人群散去,消息也隨之在京城四麵散開。


    宋元的夫人能出門了,宋元的夫人出門了。


    .....


    .....


    宋家大宅裏安靜似乎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屋子裏沒有吵鬧,僕婦丫頭侍立,大夫無聲的問診,宋嬰坐在床邊親自餵了一碗藥,看著宋夫人沉沉睡去。


    「大人,小姐放心,夫人沒有大礙,隻是精神疲憊,多睡就好。」大夫說道。


    坐在圈椅上的宋元似乎才醒過來,嗯了聲。


    宋嬰對大夫點頭:「有勞你費心了。」


    那大夫施禮退了出去,丫頭僕婦們跟隨離開。


    室內沉默無聲。


    「爹,是我不對,嚇到你了。」宋嬰道。


    宋元撫著圈椅,道:「不是你,是她嚇到我們了。」


    室內再次沉默一刻。


    宋嬰笑了,斟了茶捧給宋元,道:「爹嚇壞了吧?」


    宋元握著茶杯拔高聲音:「她!」


    宋嬰對他忙噓聲,指了指床上睡去的宋夫人,道:「不要嚇到娘。」


    宋元的聲音壓回去,吐了長長一口氣,道:「在朝堂被她嚇個半死,措手不及,回來又被......」他抬手指著床上點了點,「滿京城多少人盯著,從來不出門,病的要死了,這個時候跑出來,這不是......」


    最終說不出來,手拍在扶手上,屋子裏一聲低低的悶響。


    「不說她了,她什麽都不懂。」宋元接著道,聲音再次憤怒,「但她呢?」


    這兩個她顯然不是一個人。


    「她中狀元也就罷了,她在點金榜的時候......」宋元咬牙,聲音擠出,「誰讓她這麽做的?她想怎麽樣?」


    宋嬰一直安靜聽著,此時便道:「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是啊,她真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宋元握著茶杯,道:「她有沒有想過她這樣讓別人怎麽做......」


    宋嬰打斷他,道:「爹,我的意思是,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而我們就讓她怎麽樣。」


    呃?宋元看向宋嬰,道:「可是她這樣做,這麽危險,這麽麻煩......」


    宋嬰道:「危險和麻煩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麽呀,而是一直都存在的,怎能怪她?」在一旁坐下來,「更何況,她現在這樣做也沒有錯,我們原本要做的,不也是如此嗎?」


    宋元默然一刻,嘆氣道:「我是沒想到她......」


    「她這麽厲害是吧,她是真厲害,這是好事是喜事,爹,應該高興。」宋嬰接過話道,笑著點頭,「我們都應該高興。」


    ......


    .....


    多少人高興多少人不高興,薛青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很高興,跨進家門的時候,四褐先生和齊嗖也是很高興。


    門外齊嗖點燃了一串串爆竹劈裏啪啦的響,引得小童們亂跑亂跳,送狀元歸家的儀仗差役都已經走了多時了,門前圍觀的人還沒有散去,但看齊嗖守在門外,也沒人敢進去叨擾新科狀元,隻在門外恭賀。


    門內四褐先生站定在薛青麵前,枯皺的臉上滿是笑,要說什麽似乎太過於激動說不出來,抬手拍她的肩頭。


    「學生啊,終於盼到這一天了。」他道,聲音哽咽,「我們之間的賭約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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