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攆一家人匯入車馬人潮中遠去。


    薛青看著他們離開,轉頭看張蓮塘:「我決定跟你做同窗了。」張蓮塘跟隨的是周先生,周先生喜好詩詞,先前曾來邀請薛青跟隨自己讀書。


    張蓮塘道:「你放心,我盡量不請你吃喝。」


    薛青哈哈笑了,聰明如張蓮塘,大約也多少看出些什麽吧。


    張蓮塘轉身邁步,又道:「你當初說的對,要是跟你相熟,自然不會為他們抱不平來欺負你....誰敢欺負你啊,你真是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仇必報。」


    薛青隻是笑,道:「快些回家去吧,你家裏人擔心呢。」


    張蓮塘卻搖頭道:「還要去看個人。」


    ......


    刑部來的官員快速利索的審問了嫌犯,將無關人等釋放,也將定罪的兇徒除了幾個要犯外全部斬首。


    長安城的民眾這幾天如同過大年,先是開了市,再是朝廷釋放了學生和嫌犯,大家也免去了被當做亂民的擔驚受怕,接著又能看殺頭...


    長安城的法場就在長安府衙前,當初鍾世三舉著條幅在這裏自首,今日這裏人頭攢動看斬頭。


    暖暖蹦蹦跳跳,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再轉頭卻見薛青向人群外走去,她忙喊著少爺跟上。


    在府衙的另一邊,有一隊人馬正準備啟程,其中兵馬圍繞一輛囚車,囚車裏一個瘦削的年輕人獨坐,亂發被風吹起,露出隻有一隻耳朵的頭臉。


    對於這邊的喧譁他似乎聽不到,隻是仰頭看著天空,大約許久未見又即將再也見不到的貪戀。


    這是囚犯鍾世三。


    長安城人已經看過他投案自首,如今他的出現比不得看殺頭的熱鬧,所以這邊很快人就散去湧湧向法場。


    那兩個少年並一個小丫頭站在路邊就格外的顯眼,驚動了另一邊說話的官員們,官員們有些吃驚,有長安府的官員認出來。


    「..是張家的少爺...」


    「..郭家的薛青...」


    「..作詩的那個薛青嗎?」


    「..不看殺頭來看這個?」


    一番低語有京官嗬斥他們不得近前,張蓮塘施禮示意自己停步不靠近。


    京兵侍衛也懶得驅趕,這種時候他們倒是巴不得有人來劫鍾世三....還有什麽比守株待兔更好的事呢,而這兩個少年也沒有再靠近,其中一個還大聲喊道:「鍾世三,鍾世三。」


    囚車的鍾世三聞聲眼神微轉,從天空收回看過來,他的視力也受了影響,似乎並看不清喊他的人,但這個聲音卻是認得。


    「是..那位隔壁牢裏的小哥嗎?」他道。


    官員們的視線再次凝聚過來,其中包括段山,他知道隔壁牢裏的小哥是什麽意思,當日在雙園二人曾被隔鄰關押,侍衛也報來張蓮塘主動跟鍾世三攀談...。


    張蓮塘沒有退避,雖然鍾世三看不到,他還是露出笑應聲是,道:「我來送送你。」


    好容易洗脫了嫌犯嫌疑,這時候還來跟鍾世三套交情,四周的官員們神情複雜,有幾個與張家交好的眉頭皺起....這張蓮塘如今也成了長安府官府頭疼的刺頭,長安府的少年們也不知怎麽了,所謂紈絝子弟竟然不魚肉鄉鄰打架鬥毆,而是禍害官府驚嚇家族。


    鍾世三聞言大笑,道:「多謝你啦....少年人,好好讀書啊。」


    張蓮塘應聲是,道:「你走好...如有來世,也請好好讀書。」廖承定罪,宗周為朝廷辦差兢兢業業無罪,那麽刺殺宗周的兇徒必然死路一條。


    鍾世三再次大笑,雙眼看向他這邊,似乎要看清的樣子,但最終無果,便幹脆坐下來不再看了,道:「多謝小哥你來送我,正好有個忙請你幫。」


    幫忙?四周的官員神情再次緊張。


    張蓮塘無懼,應道:「請講。」


    鍾世三靠著囚車木欄,再次看著高遠的天空,道:「那日恍惚聽到外邊念了一首詩詞,我沒有聽清,也沒有機會再問小哥你...」


    那日張蓮塘和鍾世三說話沒多久就被侍衛打斷了,大約是不想給張蓮塘惹麻煩,鍾世三也再沒有開口說過話。


    張蓮塘道:「哪首?」


    鍾世三道:「少年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


    他的話音未落,有另外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


    鍾世三停下吟誦,側耳專心聽,直到聲落,他才抬手拍著囚車大笑道:「正是,正是,多謝,多謝。」


    薛青道:「不謝。」


    鍾世三道:「聽到此妙詞,死也無憾,敢問作者是誰?」


    薛青道:「你都要死了,知道作者是誰有什麽意思?」


    鍾世三向他的所在看來,微微眯眼模模糊糊似乎看到一個清瘦的青衫少年,道:「人活一世,圖個名號,堂堂正正,傳誦與世間,雖然我將死之人,但也是多一個人知道作者的名號,也是作者的榮幸啊。」


    被知道姓名竟然是一個人的榮幸嗎?張蓮塘笑了,道:「此人就是..」


    薛青截斷他的話,道:「賀鑄。」


    張蓮塘微微訝異,沒有說話,鍾世三笑道:「賀鑄,好名字。」說罷拍打著膝頭,「...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反覆吟誦,不再理會二人。


    官員們也結束了攀談說話,上馬上車啟程,那邊傳來民眾的驚呼,想來是一顆人頭落地。


    京兵們侍衛們開始驅趕:「退後退後。」


    薛青張蓮塘退後幾步,看著伴著驚呼聲喧鬧聲,車馬粼粼,鍾世三坐在囚車中拍膝望天吟誦。


    薛青忽嘆道:「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麵嘆著轉身,竹杖輕敲邁步。


    身後鍾世三的吟誦停下,側耳用力的在一片嘈雜中傾聽薛青的聲音,待聽到第一句神情頓時癡癡,喃喃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


    「小哥,這叫什麽?」他又大聲問道。


    薛青沒有回頭,揚聲道:「行路難。」


    鍾世三怔怔:「行路難,行路難....酌大鬥,更為壽,青鬢長青古無有...」忽的又仰頭大笑,笑的滄桑淒涼。


    笑聲漸漸遠去,長安府衙的喧鬧也拋在身後,青衫少年頓杖緩步而行,暖暖在前蹦蹦跳跳。


    張蓮塘錯後一步默然跟隨,再回頭看車馬已經遠去,隱隱還能聽到鍾世三的吟誦,想到鍾世三以問詩詞作者為敬意,道:「鍾世三這個名字有不少人記得。」畢竟是刺殺了宗周的主犯...「也是此生有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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