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掙紮了一下,卻是沒有把手抽出來,便把頭轉向窗外,說道:“沒有,我很好。”


    袁熙出聲道:“我直接去問元化先生,也能知道的。”


    楊鳳聽著車輪的聲音,突然煩躁起來,猛地把手一把抽回,提高了聲音,“不用你管,死不了!”


    她的聲音太大,以至於外麵的侍衛都驚動了,馬車停了下來,孫禮上來拉開車窗,大聲道:“主公,有事嗎?”


    袁熙擺擺手,“沒有,繼續走。”


    孫禮哦了一聲,回身讓車夫繼續趕路,然而他的聲音大了,旁邊的軍士百姓們都看了過來,當即有軍士從孫禮等人的盔甲上辨認出,這是晉王的車,當即停下手中活計,站定躬身施禮。


    旁邊的百姓一開始不明所以,等問清情況,便紛紛跪下,對著袁熙馬車叩頭稱頌不止,這下消息傳播出去,沿街的百姓陸續跪下,在大道旁邊排成了長長的兩列,一直延伸出去。


    袁熙見了,叫過孫禮道:“讓他們不要跪了,天寒地凍,跪在地上算什麽?”


    孫禮聽了,連忙帶著部下去路邊勸止,但百姓們卻堅持不起來,有人大聲喊道:“大王救吾等性命,請受草民一跪!”


    聲音紛紛響了起來,“大王救吾等於水火,請受一拜!”


    “大王趕走魏賊,還我家園,請受我等心意!”


    聲音此起彼伏,馬車緩緩前行,跪下的人越來越多,楊鳳輕輕歎了一口氣,“你的大勢已成,天下民心,歸於你身,我已經沒有留下來的意義了。”


    袁熙卻是突然冷笑起來。


    楊鳳聽了,怒道:“怎麽,你以為我是在諷刺你?”


    “咱們打生打死那麽多年,你連好話壞話都分不清楚?”


    袁熙冷笑道:“不,我是在笑看錯了你。”


    “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楊鳳了!”


    楊鳳聞言更加暴怒,“你這狗東西,給你三分顏色就開染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行了?”


    袁熙止住笑聲,“楊鳳,你讓我很失望。”


    “你當初說的什麽,你還記得嗎?”


    楊鳳下意識道:“若日後你做了對不起天下百姓的事情,我便來取你性命。”


    袁熙猛然挺直身子,指著窗外跪著的民眾,“所以你覺得,他們就該這麽跪著?”


    楊鳳反應過來,“你是說”


    袁熙冷笑道:“他們現在的樣子,對我來說,確實是很好,我讓他們從軍納糧,他們肯定都會服從聽命。”


    “但我要倒行逆施,利用他們殺人作惡呢?”


    “這樣的他們,隻怕也會毫不猶豫服從吧?”


    “他們距離我們理想中的百姓,還差一步,還差最後一步,也是最為漫長,最後正確的一步。”


    “有著自己的善惡判斷,不為妄言左右,隻為遵循正心本我的那一步!”


    “什麽時候他們不跪了,能夠真正挺直身子站起起來,才算是走完了!”


    “然而現在的他們,連我不要跪的話,都不敢去做!”


    “在這個時候,你卻想著退出?”


    “你真以為你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嗎?”


    楊鳳下意識道:“怎麽,你連自己都不相信?”


    “你抱持的初衷,就這麽容易動搖,需要別人盯著嗎?”


    袁熙張開雙臂,“沒錯,我不信。”


    “我不相信的,不是我本人,而是人性本身。”


    “人是會變的,人也會老邁昏庸,到時候作為天下共主,一意孤行的後果,便是桓靈之亂,便是黃巾起義,便是天下百姓發聲的時候。”


    “若無黃巾起義中幾十萬百姓用生命發聲,如今天下怎麽會回到滌蕩亂象,激濁揚清的道路上去?”


    “任何事後,權力沒有限製,都是極為可怕的,身為天子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在王座上麵懸一把刀,讓自己時刻警醒,權力不是為所欲為的憑借,也是可以自取滅亡的凶器!”


    “在這個時候,你卻說要退出?”


    楊鳳袖子裏麵的拳頭握了起來,這麽多年以來,自己根本沒有真正了解袁熙,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了對方心中真正的想法。


    她心裏泛起了一股喜悅,麵前的這個人,才是阿父遺誌的真正繼承者啊。


    但隨即這份喜悅,卻被深深的遺憾所淹沒,因為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啊。


    她眼中閃過一絲不甘,然後抬起頭,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直視袁熙道:“誰說我退出了?”


    “我,張寧,太平道聖女,在此發誓,若你日後倒行逆施,做出傷害天下百姓的事情,必會來取你項上頭顱!”


    此時袁熙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這才是你。”


    “你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不要食言。”


    楊鳳盯著袁熙的眼睛,不自覺偏移了半分,“即使我不會自親來,也會有我的徒弟,也會有繼承我想法的人來找你的。”


    “太平道的誌向不會消亡,黃天當立,天下大吉,帝王無道,太平現世!”


    袁熙伸出手來,“好,我會記住這句話。”


    “我等著你。”


    楊鳳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來,兩隻手終於是緊緊握在了一起。


    馬車停在城外,孫禮牽馬過來,楊鳳翻身上馬,對於袁熙道:“我去了。”


    她一抖韁繩,馬兒奔馳起來,很快便消失在古道盡頭,隻剩下一點小小的輪廓,向著遠方不斷延伸。


    袁熙沒有問楊鳳要去哪兒,他知道問了楊鳳也不會說。


    楊鳳大約應該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袁熙望著楊鳳遠去的背影,卻總有一種錯覺,在將來的某一刻,對方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


    他心中突然湧起了一股孤獨感。


    相熟的人一個個離自己而去,不知道很多年後,自己是否會重新變成孑然一身的樣子?


    袁熙站了很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寒風吹起,孫禮見袁熙仍舊是呆呆望著遠方,不禁不出聲道:“主公要是舍不得她,為何不出言挽留?”


    “我看她對大王,也不是沒有情意啊?”


    袁熙回過神來,淡淡道:“不是情義,是理想。”


    “這一樣也好,理想是在遠方的,若是觸手可及,那這輩子也太無趣了點。”


    “回城,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我們。”


    孫禮似懂非懂,心道主公還真是怪人啊,也隻有楊鳳這種怪人,才能理解其想法吧?


    之後過了數日,南北兩個方向同時傳來了消息。


    關外鮮卑有異動,其勾結了高句麗甚至是烏桓部落的一部分人,已經開始南下了。


    而吳國那邊,更是公然擴大戰火,其分為兩路,一路侵擾劉備的長沙郡,一路北上長江南岸,意圖侵占江夏和濡須水。


    但根據探子消息,吳國主攻的方向是劉備的地盤,坐鎮長沙的徐庶代掌政事,派張飛領軍阻敵,兩邊在交州已經展開了激戰。


    張飛這幾年在徐庶龐統的熏陶下,軍略方麵也是頗為見長,其和吳軍遭遇的第一戰,便用計大敗吳軍,斬殺了吳軍先鋒淩統,吳國打了敗仗,隻得和張飛軍相持,一時間北路的攻勢也放緩了。


    袁熙得知這些消息後,覺得吳國頗有些垂死掙紮的意味,看來孫權還是不甘心退出啊。


    不過這個天下,不是說隻憑誌向就能成功的,袁熙前期針對孫權的力度不比曹操低,著力挖了孫權不少牆角,要是其還能掀起風浪來,那真就是對不起袁熙花的那麽多功夫了。


    吳軍的戰敗,也讓本來袁熙還有些猶豫選擇變得更加明了,江淮依靠陸遜魯肅,防守是肯定沒有問題了,那接下來袁熙要做的,便是回薊城主持大局,全力反擊入侵的關外鮮卑了。


    但在這之前,他還要和諸葛亮商量坐鎮鄴城的人選。


    此事已經懸而未決了好幾天,因為鄴城這種剛打下的關鍵地方,需要非常得力能幹的心腹才行,而袁熙找了一圈,竟然發現最合適的人選,非諸葛亮莫屬。


    畢竟魏國那邊即使曹操不行了,也還有司馬懿,其成長速度也很快,北地坐鎮的謀士中,現在能夠穩壓司馬懿的,也就諸葛亮了。


    但對於防禦關外鮮卑入寇,袁熙卻是有些底氣不足,畢竟對方這次大舉入境的人數不少,他深知要是自己沒有諸葛亮相助,可能便差之毫厘,謬以千裏,自己手下兵士的傷亡數目,不知道會增加多少。


    如今關外鮮卑的南下速度很快,加上真真假假的消息,遠在鄴城的眾人也無法判斷真假,但接下來薊城很有可能被圍,回援幽州已經是不能再拖了。


    前日袁熙已經送走了陸遜,眼下身邊就隻有他和諸葛亮大眼瞪小眼,想到這裏,袁熙實在忍不住了,說道:“我明日便出發,軍師先留在鄴城穩定大局。”


    “我把高覽淳於瓊留給你,我自己帶子龍先走。”


    諸葛亮想了想,發現實在找不出比自己更加適合坐鎮鄴城的人選,畢竟魏郡還殘留著不少魏軍參與,南麵的兗州更是有大量屯田魏兵,這都需要他坐鎮應對。


    鄴城之戰結束的太快,以至於兗州的絕大部分魏兵還沒有來得及調動過來,便已經塵埃落定,但曹操走之前還是派了曹洪坐鎮,要是鄴城空虛,其未必不會趁機進攻。


    諸葛亮想了想,出聲道:“雖然公與先生前回幽州了,但主公身邊,還是需要一個能夠歸總情報的謀士。”


    “亮想來想去,發現最合適的,是楊修楊德祖。”


    袁熙意外道:“楊修?他能值得信任嗎?”


    諸葛亮悠然道:“此人雖然政見未必和主公相合,但他起碼是站在漢室這邊的,在阻拒胡人這點上,倒是可以信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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