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沉默了許久的霧繞翻身下榻,在淳璟床下的踏板上坐下來,扭頭看著麵朝裏躺著的淳璟,挑著眉毛試探道,“殿下,你是不是還記得些什麽呢?”


    淳璟沒有應聲,但那一瞬間淩亂的呼吸聲讓霧繞確信他並沒有睡著。


    “我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一聲輕歎後,霧繞聽到了淳璟有些無奈的回答,“對現在的我來說,你們都是陌生人。”


    霧繞愣了一下,皺起眉頭,淳璟有的時候對誰都抱有戒備,簡直是無懈可擊,誰也別想從他口中撬出一句話。可有的時候又天真無邪,全身都是漏洞,一點防備都沒有,真的是兩個極端,霧繞抿了抿唇,“為什麽告訴我?”


    “因為你傻!”淳璟嗤了一聲,冷冷道。


    “哈?”霧繞眉毛一挑,有些哭笑不得。


    “就是這樣啊!隻有傻子才會一直守在這兒吧!”淳璟冷哼了一聲,毫無氣勢地威脅道,“所以跟你說有什麽關係,你如果亂說話,大不了我就殺了你。”


    霧繞搖頭輕笑,“真有意思。”


    “認真來說,可能是因為……你是我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二個人,是帶我回來的人吧。”淳璟突然嚴肅起來,聲音低沉。


    “原來如此,”霧繞笑了笑,“就像動物對第一眼看到的人自然而然地產生依賴和信任感……”


    他說著突然停了下來,轉身扶著床,於黑暗中皺眉看著淳璟,“第二個人?你第一眼看到的是……哦,蘇離。”


    “不是蘇離哦。”淳璟搖搖頭,仰麵看著床頂,“我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蘇離。他明明舍不得我,卻還要我回來,明明不開心,卻強作歡笑。他叫我名字的時候也很溫柔,就像是夕陽西下時候的暖光,穿花而過的微風,他整個人都散發著香甜的氣息,像晚餐的那道點心,漂亮可口。”


    霧繞聽著淳璟入夢一般的描述,可以想象出此時他的臉上是多麽溫柔的表情。


    他伏在床邊,歪頭看著淳璟,輕聲問,“竟然有這樣的人嗎?”


    淳璟輕輕點了點頭,“嗯,他美好地就像是我做的一場夢。”


    他扭頭看著霧繞,有些失落,有些迷茫地苦笑了一聲,“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見過這樣一個人。”


    霧繞看著他的神色,微微皺起眉頭,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輕笑了笑,“人與人的相遇總是要講究緣分的,你覺得呢?”


    淳璟歎了一聲,“他說,有生之年決不能去見他。他說這話的時候明明難過地要昏倒,卻偏偏表現出開心的樣子,讓人心裏堵得慌。”


    他說完翻了個身,麵朝裏閉上眼睛,什麽也不再說了。


    霧繞背靠著床,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摩挲著下巴陷入沉思。原來還有一個讓淳璟很是牽掛的人留在冥界之中,而且,看他的樣子,這個人對他來說似乎很重要。身後的呼吸聲漸漸變得平穩,霧繞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歎了一口氣,站起來給他加持了結界,轉身在木榻上躺下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這一整天他也是累得不行了。


    九疊雲老老實實地坐在條案後麵,隨手把寫好的判詞遞給鬼吏,拿起另外一卷,喊了一個名字,“牛鐵山。”


    鬼吏押著一個肥頭大耳、胡子拉碴的男人跪在條案下。


    九疊雲翻看了一下他的生平閱曆,又打量了一眼那名叫牛鐵山的鬼魂,“你是個屠夫?”


    “啊?啊!不是。”牛鐵山戰戰兢兢地跪著,聲音顫抖。


    “你以為砍掉了手就能夠掩藏你的罪孽了嗎?”九疊雲把卷軸放下,冷冷地看著牛鐵山,“我也在人間生活……過,據說現在的屠夫在死後會戴上一雙紅色的手套來迷惑鬼神的眼睛,以此來逃避懲罰。而你卻是丟了一雙手,從這種手法上看,你該是死了好久了,看你的囚衣,應該還不止受過一次罰。這麽多年無法入輪回,在冥界掙紮遊蕩,你就沒想過原因?”


    牛鐵山愣住,失禮地抬頭看九疊雲,他的瞳孔猛地放大,沒想到判官這麽漂亮溫柔。


    鬼吏見他抬頭,一腳踩在他的脖子上,將他按了下去,“大膽!”


    牛鐵山忙伏地叩頭,誠惶誠恐,“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九疊雲朝鬼吏擺擺手,讓他把腳抬起來,鬼吏也算是半神,他這神之一腳對這些鬼來說可是堪比背負了一座大山。


    鬼吏狠狠地踩了一下,才收回了腳,退站在一邊。


    “你在冥界待了三百年了,”九疊雲撐著頭看著那卷軸開始跟那鐵山談起心來,“共接受審判一千二百五十三次,受刑一千九百六十七次。誒?怎麽沒審判的時候也會受刑嗎?”


    “小人是被冤枉的。”牛鐵山砰砰地磕著頭,依舊是油鹽不進的樣子。


    鬼吏上前一步,手裏帶刺的軟鞭已經纏在了牛鐵山的脖子上,“九公子,你別聽這個混蛋胡謅,我這就帶他下去受一遍刮刑,再帶他來回話,他就老實了。”


    九疊雲連忙抬起手,“別衝動。”


    其實牛鐵山這個體型挺適合受刮刑的,有肉!所以鬼吏們對他最常上的刑罰就是刮刑,有時候也會有梳刑。


    鬼吏把軟鞭從牛鐵山脖子上抽下來,刺掛著牛鐵山脖子上的肉脫落,讓看了很多次的九疊雲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九疊雲看著皮糙肉厚半天沒有哼哼一句的牛鐵山,雙手交叉托著下巴,“是不是每次審判你都是這樣的回答?”


    牛鐵山心說你怎麽知道,剛想抬頭,突然想起鬼吏方才的狠厲,忙把頭壓低,連連道,“是。”


    “你隱瞞事實,說了謊,誆騙神祗,該受刑處,入拔舌地獄。你一次次不思悔改,自然永遠也過不了關,入不了輪回。”九疊雲難得耐心地解釋說,“這一次你如果還過不了關,我就在這判詞上寫幾個字,讓你永遠解脫,不必受刑罰之苦。”


    牛鐵山已忘記了身後的鬼吏,抬起頭來看著九疊雲,如果可以,誰願意一直在冥界徘徊呢。


    然後牛鐵山看到九疊雲溫柔的笑容,聽到他吐出四個字,“灰飛煙滅。”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九疊雲揚了揚手裏的卷軸,對鬼吏說,“像這樣幾次三番地過不了關,你們還帶他過來幹什麽,不思進取,不知改正的糊塗蛋跟惡鬼有什麽差別,既浪費你我的時間,又浪費你我精力,吃力不討好說的就是這個!像這樣的直接滅了得了!”


    鬼吏的眼睛亮起來,對九疊雲無比佩服,“九公子說的是。那我拉他下去。”


    “別別別!”牛鐵山抱著條案的腿不肯走,“求大人再給小的一次機會,求大人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就再問你一次。”九疊雲一麵朝鬼吏擺擺手,一麵踢開牛鐵山的手,“你是屠夫嗎?”


    “不……是!是!”牛鐵山咬著牙,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表情痛苦。


    九疊雲點點頭,接著又問,“那為何欺瞞鬼神?”


    “小人不是有意欺瞞,有個聲音一直在提醒小人,使小人不能承認自己的罪行。”牛鐵山說。


    “你為什麽要做屠夫?”


    “因為小人的父親是屠夫。”


    “你父親為何做屠夫?”


    “因為爺爺也是屠夫。”


    九疊雲扯了扯嘴角,覺得沒必要再繼續問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提筆蘸了黑墨,“你一聲殺戮無數,罪孽深重,人間道已經承受不了你的重量,你便隻能往畜生道上走了。不能讓你太早死,不然一去一回太麻煩。這樣,白頭山上的老鼠洞裏的鼠娘懷孕了,就讓你投生做一隻老鼠,人人喊打。”


    九疊雲說完,已在卷軸上落筆,“白頭山鼠娘之子。”


    鬼吏接過卷軸,用那還嵌著牛鐵山肉的軟鞭將他捆住,像拉著一條狗一樣拖出了大殿。


    啪啪啪三聲擊掌聲,小判站起來朝鬼吏們擺擺手,高聲道,“大家辛苦了,休息一刻鍾。”


    他走到九疊雲的條案前,盤腿坐下,手托著下巴,看著他擺弄那些未處理的卷軸,“業務很好啊!現在那些鬼吏沒有一個不服你的!在那些鬼裏你的名聲也是極好,現在他們都在給鬼吏塞紅包希望能夠被你審理他們的案件。想不到你還有這方麵的潛力。”


    他搖了搖掛在案邊的燈籠,往前探著身子,笑著問九疊雲,“要不要舍了這身皮囊,在我們冥界任職?待遇很好的,包吃包住,還有帶薪公休!”


    九疊雲拿著一隻卷軸啪地一下打落小判的手,麵無表情地冰冷道,“我是因為契約留在這裏的,我還是一個活人。”


    小判撇撇嘴,不死心地繼續道,“你不是已經死心了嗎?給他喝那種茶,他不會記得你了!你留在這裏,他什麽時候死了,你還能徇私給他找個好去處!”


    九疊雲停下手裏的動作,沉默著。


    小判見他如此,又看到了希望,“我上次跟你說的那麵鏡子你還能隨意使用……”


    九疊雲突然抬起頭,看著小判燦然一笑,“他會來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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