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璟抱著又睡過去的暢兒,背倚著樹幹,仰頭看著陽光從頭頂那些遺失了樹葉的幹枯枝椏縫隙間照下來,給枝椏鍍上了一層金屬的光。呼出的白色的氣飄飄搖搖混入飄渺的霧裏,陽光照進瞳孔,微微有些刺痛,眼淚不期而至,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孤零零地被流放在荒境裏。


    手指上的血已經凝固,沾在指尖,像是一點朱砂。


    暢兒的體溫已經降了下去,水嫩的小臉兒褪去異常的紅色,變色粉嫩如枝頭新生的桃花,櫻桃一樣的小嘴兒微嘟,呼吸平穩,鼻腔裏傳出微鼾。


    自跟在蘇飛鳶身邊,淳璟很少覺得無助,因為他知道,不管到什麽時候,不管他闖多大的禍,姐姐都會站在他的身後給他最有力的支持。可現在……姐姐也好,鹹熙也好,還有知冷,他們處心積慮把他弄到九州來,不過是不想他被麻煩纏身,他雖知道他們都是為了他好,卻也不免傷心,有種被排外的難過。


    他微仰著頭,後腦勺兒貼著樹幹,疲憊地閉上眼睛,就算不看,他也知道自己現在臉色蒼白如紙,被這陽光一照,近乎透明。胸口刺痛,像要被撕裂一樣,封印他靈力的禁咒已經被他逆行衝開,就連丹田內的那些天池的靈氣又開始騷動,那把骨扇怕是要鎮不住它了。


    哎……


    淳璟緊擰著眉艱難地咽了一口吐沫,嚐到喉嚨裏的腥甜。


    他睜開眼睛瞥了一眼懷裏酣睡的暢兒,抿了抿嘴唇,輕輕捏了一下暢兒的小臉兒,無奈地苦笑一聲,道,“本來我這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再將養個十天半個月也就恢複了,上天入地哪樣不行!現在倒好,簡直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呀!”


    一陣風過,揚起一陣雪沙,淳璟微微偏頭,仰望著雪落的方向,他耳朵輕輕一抖,目光投落到遠方,在山林深處,有飛掠之聲劃過耳際。


    他緊抱著暢兒一躍而起,牽動胸口,咬著牙倒吸了一口涼氣,強壓下胸口的鹹腥,一手攬著暢兒,一手按著胸口,腳尖兒一踮,躍上枝頭,攀在高枝上。他背倚著樹幹坐下,看了一眼懷裏熟睡的暢兒,暗暗鬆了一口氣,抬手運氣,讓氣息僅能維持生命的運轉。


    來人步子很輕,穿的應該是雲鞋,腳不大,是個女子。腳尖兒一踮便是三丈,內功深厚。風撩絲發,搖響鬢上翠鈿、耳下明月璫,撥衣裳經緯,如絲如竹,身份不低。


    淳璟挑著眉毛歪了歪頭,捋了一下額間垂下的發,嘴角漾起一絲淺淺的笑,他放輕了呼吸,閉著眼睛,聽著風過的聲音,這人臉盤兒瑩潤光滑,眉目清晰,就連風也樂意糾纏,隨風而來的還有一股淡淡的幽蘭般的清香,該是個不難看的女子。


    思量間,便有一女孩子飛掠樹下,一身鵝黃,如料峭寒冬裏,俏生生藏在白雪下的新芽。她腰間掛著一把彎刀,她的手按在刀把兒上。她腳步輕輕地走在雪上,警惕地四下查看,她走到樹下,摸了摸幹爽的石頭,秀氣的眉微微皺起,她用右手握住刀把,慢慢地將它抽出。


    淳璟偏頭看著樹下的女孩子,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作為一個旁觀者,樹下女孩子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可笑的。


    女孩倏地眯起眼睛,彎刀脫手,高速旋轉著朝上飛去。


    淳璟回過神兒來,近在咫尺的刀已避無可避。他咬著牙,緊緊攬住暢兒,硬生生地翻身落在對麵的樹杈上,壓抑著胸中的疼痛先看了一眼暢兒,兩日來的疼痛讓他睡得很沉,可能敲鑼打鼓都吵不醒他。


    彎刀在空中轉了一圈兒落在女孩手裏,她轉身仰頭盯著淳璟,眉頭緊皺,“什麽人!”


    “這話該在下來問吧。”淳璟淡淡地看了女孩一眼,蹙眉道,“在下與姑娘無冤無仇,姑娘何故刀劍相向?”


    “你擅闖本門領地,竟還敢發問!”


    淳璟眉毛一挑,左右看了看,這地方荒無人煙的,怎麽還是什麽幫派的駐紮之地?這兒距落霞城這麽近,老頭子竟然也允許臥榻之旁有他人安睡?他挑眉打量著那女子,瞥見她腰間係著的一枚玉牌,嘴角一勾輕輕笑了笑,從樹上一躍而下,徑直從女孩身邊走過,在那石頭上坐下。


    女孩看著淳璟不把她放在眼裏的舉動,胸中暗藏怒火,握著彎刀的手緊了緊,“你究竟是何人。”


    “紅月還好嗎?”淳璟輕輕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塵,抬起頭看著女孩,歪頭一笑。


    女孩子微微一愣,臉上滿是疑惑,眉頭擰地更緊,彎刀橫在胸前,“你認識護法?”


    淳璟淡淡地笑了笑,說,“老朋友了。”


    女孩把彎刀往前麵一送,瞪著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厲聲得到,“胡扯!你一個毛頭小子怎麽會認識護法!”


    淳璟別開臉嗤笑一聲,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女孩,將目光投在她平坦的胸口,笑道,“你一個黃毛丫頭也敢說是迷樓的人?”


    迷樓的勢力強大,任何地方都有分部,滲透到這裏也不足為奇。


    “你大膽!”女孩子眼睛一瞪,手裏的彎刀已經擲了出去,“看我不挖了你的眼睛!”


    淳璟抱著暢兒往後一躺,看著旋轉的彎刀從麵前飛過,空出一隻手,抓住把刀,順勢朝著那女孩子甩了回去。


    女孩連著翻了兩個跟頭,雙腳踩提往後滑了兩丈,腳尖一踮,強擰著身子避開彎刀,隻聽鐺地一聲,刀刃楔進樹幹一寸,發出嗡鳴,震得枯枝上的雪簌簌地往下落。女孩兒單膝跪地,手撐著地麵,扭頭瞪著淳璟,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淳璟看著女孩子森冷的眼神,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把暢兒身上滑落的披風給他掖了掖,抬起頭看著女孩子,笑道,“我今天隻是路過,並不想找麻煩,你就當沒見過我就好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尖銳的哨響,他挑了挑眉,看著站起聲拔下了彎刀的女孩子,無奈地歎了一聲。


    “這事兒我做不了主!”女孩子把彎刀收回,抱著胳膊打量著淳璟,“我是奉命來這邊查探情況,帶闖入者回去的。”


    淳璟擰著眉搖了搖頭,有些氣,“明明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你非要把它弄複雜了!你這小丫頭怎麽不知道變通!你當迷樓是什麽地方,紅樓的身份算是機密,我既知道她,自然不是迷樓的敵人!”


    “你是宵小還是尊神,一會兒就知道了!”女孩兒聳了聳肩膀,她盯著淳璟,聽著遠處刮來風勾起嘴角。


    “誦兒,”說話間,一個身著灰衣的蒙麵女人從遠處而來,她走路帶風,衣帶飛起,她瞥了淳璟一眼,走到女孩麵前,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哪裏受傷了?”


    名叫誦兒的女孩兒怯怯地輕輕搖了搖頭,似有些慚愧。


    “讓你不好好練功!”女人鬆開誦兒的胳膊,冷斥了一聲。


    誦兒縮了縮脖子,頭更低了。


    女人轉身看著坐在石上的淳璟,眼神冷厲,她感覺到的明明是一個沒有一點兒內力的平常人,所以才會遣誦兒過來,隻為了鍛煉她,誰曾想……此人的功力絕對在她之上,但他此時受了重傷,諒他也不是自己的對手!


    淳璟在女人打量他的時候,也在大量她,他沒見過這個人,一點兒印象都沒有,雖說在迷樓他也就隻認識上麵幾個人,比如紅月,比如梨妝,比如闕棠,她們都曾跟在姐姐身邊走動過,其他見過幾麵的也都模糊了印象。但他清楚,眼前的這個女人他沒見過,應該是他們離開九州之後新升上來的。


    “你是何人?”女人先開了口。


    淳璟咧著嘴角,露出燦爛的笑,“過路的。”


    “師父你別聽他胡說!這個人知道護法,卻不知道這是我迷樓的屬地!”誦兒上前一步,提醒那女人說。


    她話音未落,那女人就偏頭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誦兒慌忙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後退兩步。


    淳璟此番無意跟迷樓聯係,但事到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對於誦兒的質疑,淳璟解釋說,“我許久不曾踏足這片土地,委實不知道迷樓已像如今這般龐大,竟然滲透到了落霞城的近郊。落凰山距這兒可不止千裏。”


    “公子可有令牌?”女人問。


    淳璟低頭輕笑一聲,“夫人明知故問,迷樓向來不收男子。我雖與迷樓有些關係,但還不至於讓樓裏破了規矩,又怎麽會有令牌?”


    “那就請公子隨我們走一趟吧!”女人說,“你身受重傷,不是我的對手。”


    淳璟咬了咬牙,這不爭氣的身子!他扯著嘴角笑了笑,“我方才與這位小姑娘說過了,我隻是路過,並不想麻煩各位。”


    “公子若是不肯賞臉,那就別怪我了。”一支判官筆自她袖中滑出,落在她的掌心。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淳璟長歎了一口氣,抱著暢兒站起來,“要我跟你走也可以,不過我還有個朋友,他第一次來這邊,我不能丟下他。”


    “放心。我會安排人在這裏等他。”女人隻當淳璟在搪塞、耍花招,直接拒絕道。


    淳璟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提醒說,“我不是擔心這個,我這個朋友單純的很,不懂人情世故,我答應他在這兒等他了,要是走了,他會遷怒別人的!”


    “師父,怕他會耍花招!”誦兒拉了拉女人的袖子,低聲提醒道。


    女人擰了擰眉,看著淳璟,“他何時回來?”


    淳璟笑著說,“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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