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年輕的女子的臉,白的沒有一點兒血色,就連嘴唇也是白的。下嘴唇上有清晰的兩枚牙印兒,從裏麵滲出殷紅的血,他覺得心有些慌,空蕩蕩的胸口有些疼。


    她似乎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瞳孔微微有些放大,最後閉上了眼睛,但她很開心,到死嘴角都是勾起的。接著他看到一個白發的男人,他白著一張臉,眼中滿是沉痛的顏色,眼眶中卻沒有一滴淚。他彎腰把女子抱起來,腳步沉重地轉身離開,淳璟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眉心微蹙,這是他的記憶嗎?為什麽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淳璟繼續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了一個衣著考究的、精神矍鑠的老人,憑著他對易容術的造詣,看得出那隻一張易了容的臉。他懷裏抱著一個尚在繈褓的孩子,那是一片荒涼之地,渺無人煙,那老人走了好久,在一間小院兒前停下,推開了那柴門,接著推開了搖搖欲墜的屋門,然後他把懷裏的孩子放下,轉身離開,帶上了房門。


    風起雲湧,日月變換,月亮爬上樹梢的時候,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推開了門,他徑直走到床邊,看了看床上安安靜靜、一聲不吭的孩子,轉身點亮了木桌上的油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老人的臉,那張臉他再熟悉不過,油燈照亮的房間裏每一寸他都熟的不能再熟了,那是九州燕國和無終國邊界的茅屋,他的第一個家。


    這裏莫非真的是黃泉,這地上血紅色的花便是曼珠沙華麽?它們的花粉鑽進他的鼻腔,探知他記憶深處已經忘記的事情。


    他看到了蘇飛鳶,彼時她還是個從亂葬崗爬出來的軍妓,懷著孩子,被灌了啞藥,口不能言。


    淳璟站定了腳步,在血帶前盤膝坐下來,扭頭看著從血裏開出的花,想起姐姐溫柔的嗔怪,想起蘇離,想起桃夭,想起青丘的每一個人,他們還好嗎?他抬起頭望向遠方,更深處有什麽呢?是青丘還是噩夢?


    他手撐著雪地站起來,才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在雪地上留下一點印記,身後也不見腳印,他知道以自己的靈力,還做不到踏雪無痕,那麽……現在是怎麽回事呢?琴樂讓他快走,說這裏不是他該待的地方,那這裏是哪裏?她說自己不是自己,那他又是誰?


    在血跡消失的遠方,在那迷霧濛濛的地方,傳來清脆悅耳的風鈴聲,他愣了一會兒,想起樂遊山莊,姐姐的窗前掛著兩串風鈴,沒當風起的時候,它們總會奏出悠揚動聽的調子,枝頭上的鳥兒也會跟著歡快地鳴唱,從枝頭上跳下來,落在窗欞上,歪著腦袋偷窺房間裏的人兒。


    那聲音在召喚他。


    “再往前走,就回不去了。”一隻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像是一隻鐵鉤扣住了他的肩胛骨,微微有些疼,腦袋裏卻瞬間清明,混沌被風吹散。


    他慢慢回頭,看到鹹熙的臉,幾年不見,他還是老樣子,長發披肩,紫色華袍,華袍上開滿了一叢叢粉色的花。


    “知道自己是誰了嗎?”鹹熙收回手,纖長的手指隱在寬大的袍袖下。他看著淳璟,輕輕歎了一口氣,嘴角勾了勾,又輕輕笑了笑。


    “我?”淳璟微微皺眉,“為什麽你們都這麽問我?我就是我啊,我是淳璟。”


    他抬手往臉上一抹,恢複本來麵目,不是阿鏡的臉,不是鏡椿的臉,而是屬於他自己的,淳璟的臉。


    鹹熙走到那道血帶前,手一抬,一朵紅色的話落在他的掌心,他轉身把花遞給淳璟,“這兒是黃泉,再往前走,過了奈何橋,就要轉世投胎了。你就這麽想逃走嗎?”


    淳璟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眉頭緊皺,對鹹熙的話不明所以,一點兒都摸不到頭腦,“什麽逃走?你在說什麽?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也是假的吧!”


    說到這裏,淳璟蹬蹬往後退了兩步,戒備地盯著鹹熙,他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與鹹熙對峙,他占不到任何好處。


    “你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鹹熙的表情依舊淡淡的,玩世不恭的樣子,他的手指微微分開,那朵花就從他的掌心脫落,墜回到那血色中去了。鹹熙盯著淳璟棲身上前,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兒,他俯身湊到他耳邊,眯眼道,“我知道你想化身為人,嚐遍人世的辛酸苦楚,但還沒到時候,你現在必須回到淳璟的身體裏,你是他的心髒。”


    “什麽心髒!我的心髒不見了!”淳璟往後掙著身子,想要擺脫他的鉗製,卻發現那隻手像是長在了他手腕兒上似的,怎麽也掙脫不了,“青葵說的,我的心髒被雨籮挖出來了,我的靈魂也是被強行拘在身體裏的,你現在說什麽胡話,你不是鹹熙,你放開我!”


    “這裏的一切都隻是你的臆想。”鹹熙說,“都是依據你心之所想幻化出來的。都是假的。除了我。”


    他話音剛落,猛地太夠淳璟的手腕兒,輕輕一個訣,淳璟便化成了一顆跳動的心髒躺在鹹熙的掌心去了。


    “乖乖地回到淳璟身體裏去,千百年後,或許還有機會轉世為人。”鹹熙看著躁動不停的心髒,化出一層薄薄的金色結界,將它包裹住,輕言細語地寬慰道,“不然,我捏碎了你,再給淳璟找一顆心就是了。不是原裝的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能跳就可以用。但是你,就會萬劫不複,化為虛無了。”


    許是他的話起了作用,那顆恨不能跳起來的心髒慢慢安穩了下來,像是一隻小鳥的心髒一樣,輕輕地跳動著。


    那顆心髒與外界隔絕,隨它心意化出來的幻境並沒有消失。輕輕的腳步聲傳來,鹹熙微微挑了挑眉,將心髒揣到寬袖裏,轉過身看著霧氣後隱著的一張絕世聖顏的臉笑了笑,“怎麽把你都給驚動了?”


    “你都親自來了。”霧氣後是富有磁性的男人的聲音,“這麽多年我都找不到你的行蹤,還以為你湮滅了,化成這世間的飛灰了呢,沒想到你竟會送上門來,是想通了,準備跟我走了嗎?”


    “有勞惦記,我還活得好好的。”鹹熙把藏著心髒的手背在身後,微微朝那霧氣後的人點了點頭,淺笑道,“此番隻是誤闖寶地,下次,下次,在下一定登門賠罪。”


    “哼!信你有鬼!”霧氣突然變得濃重,阻了鹹熙的去路,“你覺得聽了你這麽多年的花言巧語,我還能不多長個心眼兒嗎?那個女人有什麽好?為了她,他離開青丘去往肮髒的下世,為了迎合那些卑賤之人,你還要開琉璃館才能謀生。你為了她放棄了全身修為,幾近形神俱滅,要不是我,你早就魂歸離恨天了!我原想著你看清了她的真麵目,就會死了心,到我身邊來,誰知道你是鐵了心!在這世上隻有我是真心待你的,你為她做了那麽多,她卻怨你恨你,你說你是不是受虐狂?”


    說著他的手已經攀到鹹熙的脖子上,霧一樣的呼吸撲在他的臉上。


    鹹熙沒有動,不驚不懼地站著,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他說,“我跟她是天定的緣分,從我出世便注定了的,我是他的夫君。她對我如何,我都沒關係,她恨我也好,愛我也好,在我心裏都隻有她一個人。”


    “哎呦,說得真是感人!”那人往後退了兩步,虛飄飄地浮在半空中,霧茫茫的依舊看不清臉,開在血泊裏的花突然拔節往上長,無風自擺,那人的聲音有些縹緲,充滿誘惑,“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恨?她現在有那麽多的男人陪著,哪裏還記得你?她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她卻不屬於你,你恨呀,你怨呀!憑什麽她能這麽對你!”


    鹹熙的手緊緊攥起,眼睛微微閃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


    “忘記她吧,來我身邊,我會永遠愛你的。”霧氣將鹹熙層層包裹,像是一隻巨大的蠶繭。


    一聲尖叫,霧氣被擊得粉碎,鹹熙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慢慢聚攏在一起的霧氣,嘴角微勾,“你知道這迷魂術對我沒用。”


    “哼!”那人嬌哼了一聲,霧氣再次聚攏成人型,“我不是覺得你現在靈力微弱,或許我能趁人之危,得逞了呢!”


    “我走了。”鹹熙說。


    “等等!你拿了不屬於你的東西,放下它,我就放你走!”


    “你知道我來這兒就是尋它的。”


    “那我不管!”那人突然耍起賴來,“它不屬於那個世界,我雖然喜歡你,但我也不能徇私,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把它放下來,它該去投生了。”


    “他的主人還沒死。”鹹熙轉身,眯眼瞪著那團霧騰騰的東西,冷聲道。


    “哎呦!這裏已經夠冷的了,你就不要放冷氣了!他哪兒沒死?要不是你強行把他的魂魄拘在身體裏,他早投生了!快點兒,把東西留下!”


    鹹熙扭頭看著油鹽不進,擰著脖子不看他的人,嘴角一勾,往前走了兩步,一伸手從那霧氣後拉出一隻手來,那隻手骨節分明,白得跟地上的雪一樣,若非塗著黑色的指甲,真的看不出來那是一隻手。


    “你說,怎麽樣我才能帶走它?”鹹熙用拇指輕輕摩挲著那隻手的手背,眼睛彎彎的。


    鹹熙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的媚氣,接著一股粉色的香氣將那霧氣包圍,那是狐族特有的媚香。


    霧氣中伸出的那隻手反握住鹹熙的手,猛地將他拉近,模模糊糊地有些害羞道,“那你親我一下,我滿意了,就放你走。”


    鹹熙眉心微蹙,臉上依舊掛著笑,一低頭在那隻手上輕輕吻了一下。


    “不行!我要親嘴!”霧氣左右搖擺,有些撒嬌地搔首弄姿。


    鹹熙猛地甩開他的手,後退兩步,冷冷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它本來就不在輪回之列,你敲竹杠敲上癮了?”


    那人唔嘟嘟地哼了一聲,一抬手,冰雪消融,遠遠地還能聽到他的聲音,“有空來找我!你知道我一直等著你的!”


    站在原地的鹹熙沒動,也沒有應聲,突然噗地一聲輕響,一層透明的結界破裂,又一個鹹熙從結界裏走出來,他看著霧氣遠去的方向,扭頭看了一眼呆呆站著的另一個自己,抬手一揮,那個自己便化成了水霧消失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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