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日,王城的地麵已經上凍,城門上高掛的旗子凍得梆梆響,城牆上結出白色的霜花,城中花木枯敗,徒留黑褐色的枝椏。


    蕭瑟是冬季帶給整個世界的禮物。


    午後,王宮裏突然傳出消息,狼王病情危重,就連藥劑師纏草也束手無策。知冷替狼王擬詔,命亢龍君千杭之接到詔書後即刻啟程,回王城謁見狼王。


    朝會結束,淳璟一手敲著腦袋,一手扶著老腰慢騰騰地從席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實在是被那些老臣嘰裏呱啦沒完沒了的話吵得頭疼了,要不是因為知冷吵著說他頂著封鳴的臉,就不能不盡到封鳴該盡的責任,而這日常的朝會就是最基本的了。


    “最近的早朝,封大人是一次沒落啊!”錦陌站起來,展了展袖子,別背著手走到淳璟麵前,嬰兒肥的臉上掛著嘲諷的壞笑。


    淳璟身子一僵,慢慢扭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睛猛地瞪大,匆忙扭過頭去,扯了扯嘴角,起身往外走。


    “亢龍君就要回來了,封大人很開心吧。”錦陌跟在淳璟身邊,笑道。


    淳璟咳了一聲,很敷衍地點了點頭,低低地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想著誰能救救他,他實在不想跟錦陌多做交流,交流多了,就會露出破綻了!這人也真是的,他怎麽就不去知冷哪兒,幫他出謀劃策呢?


    “封大人這是準備去哪兒啊?”


    淳璟匆匆往前走,不去理會錦陌的話,也不去瞧他。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往前跑,瞅見一個相熟的宮人,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樣拉住他的胳膊,在他耳邊嘀嘀咕咕地說了兩句,在錦陌來之前逃出了王宮。


    在他走出王宮宮門的那一刻,回頭看到錦陌被那宮人攔下。


    逃過了錦陌的追捕,淳璟有些疲憊,靠著牆緩了一會兒,瞧見往這邊張望的仆人,往下縮了縮,深吸一口氣,貼著宮牆把自己塞在人群裏避開了仆人。


    他覺得錦陌一定是看出什麽端倪了,如果自己剛才不逃的話還好,可他剛才真的是連應付錦陌的功夫都沒有了!所以……才會那麽急切地想要逃離錦陌的視線。


    知冷幹什麽連錦陌也要瞞著呢?難道知冷是懷疑錦陌或錦陌身邊有千杭之的奸細嗎?淳璟脫了朝服搭在胳膊上,慢騰騰地走在狹窄的巷子裏,心中有許多猜疑。難不成到了那麽位置上就誰也不能信了?那知冷是不是信自己呢?或許是一半一半吧。


    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以前他一直覺得這句話是絕對不應該出現在朋友之間的,但在狼族這麽久,他看多了兩麵三刀的小人,在上位者麵前,朋友這兩個字還是需要仔細斟酌斟酌的。


    他們覺得,有時候利益比朋友之情更加可靠。


    淳璟長長地歎了一聲,為這樣的人際關係感到悲哀。他扭頭看到千府圍牆內長草的樓閣,腳步一頓,微微愣了一下,沒想到走著走著就走到這裏來了。


    淳璟繞到千府的正門,推開半掩著的門走了進去。院中枯草遍布,池中枯荷上掛著昨夜的霜雪,淳璟站在池邊,望著偌大的千府豪宅,突生滄海桑田的變換之感,繁榮熱鬧都隻是一場夢,夢醒了終要歸於平靜,在時光歲月的淘洗下找到自己最初的樣子。


    夜幕降臨,淳璟坐在涼亭的台階上,望著冷寂的天空,心裏空蕩蕩的,什麽也不想。夜裏的千府像是隱藏著能吞噬一切的惡獸,寒風穿過幹枯的吱呀,發出陰森的怪叫。


    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知冷披著鬥篷,提著昏黃的羊皮燈籠走進來。他走到淳璟身邊,居高臨下看著他,他的臉隱在暗處,燈籠的光隻能照清楚他光潔的下巴,他的眼神應該很暗,因為淳璟看不見,看不清。


    他彎下腰,把燈籠放在地上,蹲下身單膝跪地,把搭在胳膊上的鬥篷披在淳璟身上,仔細幫他係好胸前的帶子。


    “狼王好些了嗎?”淳璟看著他問。


    知冷笑了笑,拽了拽絲帶,摸了摸他的臉,“一下午都坐在這兒?吃飯了嗎?”


    淳璟輕輕搖頭,抬起眼皮看著他,“沒有。”


    知冷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手,唇角勾了勾,抽了抽鼻子,“我也沒有。”


    淳璟撇了撇嘴,沒說什麽。知道他沒有吃飯,也不知道帶點兒吃的過來!知冷真是太沒有眼色了!


    “從來都是別人看我的眼色。”知冷說。


    淳璟猛地瞪大眼睛,“你讀心?”


    知冷舉起兩人握著的手,輕輕笑了笑。


    “雞賊!”淳璟忙甩開他的手,揣著袖子哼了一聲。


    淳璟笑了笑,扭頭抬手一揮,涼亭裏的桌子上就擺了一桌子的飯菜,亭中的燈籠也噗嗒一下亮了起來。


    香氣牽動淳璟肚子裏的饞蟲,鼻子一皺就站了起來,循著味兒在桌邊坐下,提著夾了一塊雞脯,咬了一口,忽覺筷子用的不順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直接下手撕了一隻雞腿。


    “現在我是不是有眼色了?”淳璟站起來在他身邊坐下,貼心地為他布菜。


    淳璟豎起大拇指,由衷道,“太有眼色了!”


    “平白無故地你到這兒來幹什麽?”知冷問他。


    淳璟把雞骨頭扔在地上,舔了舔手指頭,扭頭看著知冷,“我正好也有個事兒要問你!你是不是懷疑錦陌是千杭之的人?”


    知冷愣了一下,把剔好的肉夾到淳璟的盤子裏,抬起眼皮微皺著眉看著他,“這話怎麽說?”


    “我猜的,”淳璟把肉填進嘴裏,歪著頭想了一下,“不然你為什麽說隻能你一個人知道我跟封鳴換臉了呢?而且還要我每天去你的那什麽朝會!你知不知道多危險!我隨時都有可能被錦陌認出來!”


    知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笑道,“你是不滿我讓你每天起來參加朝會啊。”


    淳璟說,“那當然!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你知不知道我還年輕,還在長身體!必須要保證充足的水麵和良好的飲食習慣!你倒好,這會一開就是一上午!人都餓得頭暈眼花了,哪兒還有工夫去應付錦陌!”一口氣說完這麽多,淳璟猛地停下來,這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本性,他舔了舔嘴唇,咳了一聲,尷尬地笑了笑,“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為什麽不能讓錦陌知道呢?是不是真的是因為……”


    “如果不是我當時眼尖識破了你,你是打算連我都要瞞著嗎?”知冷說,“這種事兒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越少戲越足,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趕去雲澤蒼域的是封鳴,留在這兒的才是知冷,那麽就演不出我們想要的效果了,也就沒辦法引得那些人上鉤了!我雖然責令錦陌不要再查你的行蹤,他卻不肯放鬆,據我所知,現在每天都有人給他發回前方傳來的消息,希望封鳴演戲的本事比你強!別那麽快被發現,至少在千杭之來之前不要暴露。”


    “你覺得千杭之會來嗎?”得到知冷的回答,淳璟心裏雖然還有些疙瘩,但也不再糾結,他覺得知冷那句話說得對,知道的人越少越能保險,越能掩藏他們的身份。


    “為什麽不來,他做夢都想著要回到王城呢!”知冷眯起眼睛,冷冷笑了笑,“所以,就算是知道是個陷阱,憑他自負的品行,還是會往王城來的,更何況,那是父王的詔書,他若不來就是抗旨不尊之罪!是要剝去爵位,貶為庶民的!”


    淳璟輕輕點了點頭,“那……”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嗓子突然卡住,他瞪大了眼睛,臉漲得通紅,知冷見他不說話,回頭看他,看到他嗆得眼中含淚,忙扶他起來,摟著他的腰,壓低他的身子,重重地拍打他的背。


    淳璟幹嘔了兩聲,哢地一聲終於把卡在喉嚨裏的肉吐了出來,身子一軟靠著欄杆坐下來,抬手揩去眼角的淚水,他扭頭看著知冷,“那你打算怎麽對付千杭之?他應該知道他如果來了王城,就會被軟禁,再也出不去了吧!”


    “這是一場以命為賭注的賭局,應了就是功高蓋世,名留青史,輸了就寂寂無聞,再無翻身的可能!”知冷說,“他一定會賭,一定會來。”


    “……”


    淳璟對知冷的自信已經有些不敢恭維,他坐了一會兒,突然緊緊皺起眉頭。


    “怎麽了?又卡住了?”知冷看他臉色有異,忙拉住他的手,把他拽倒懷裏,準備壓倒他,幫他拍背。卻被淳璟按住了手,淳璟輕輕搖了搖頭,“我是想到一件事,今天錦陌找我說話,我本來就沒力氣應付,隻能逃,我覺得他可能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知道我是假冒的了!這會不會影響你的計劃?”


    “他今兒下午一直守在封鳴府中了。”知冷輕輕一笑,拆穿道,“顯然是起了懷疑了!幸虧你沒有回府,到這兒來逛了!”


    淳璟鬆了一口氣,望著眼前的院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看這兒破敗地有多快!我現在依舊能想起他當初繁華熱鬧的場景呢!轉眼間就化作斷壁殘垣,荒若鬼域。”


    “如果我敗了,今日的千府就是日後的煜爍聖君府。”知冷說,“所以這一場,我一定要贏!”


    兩日後的深夜,千杭之抵達王城,隨行的隻有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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