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鳴笳的信上盡是疏離。


    上麵談及兩個人的感情,她說封鳴是除了千杭之外待她最好的人,她視他為兄為父,不敢有一絲汙穢的想法。如今她遠嫁他鄉,一時間便同時失去了兩位兄長,自此孤苦無依,煢煢孑立。她說,她身在遠方,雖擔心兄長身體,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隻望兄長能照料自己,莫要為她憂心,莫要讓她憂心。


    後麵,她拜托封鳴一定要照顧墨未遮和淳璟,這是她唯一的懇求。隨信奉上貼身玉佩,聊做念想,以待他日重逢。


    淳璟看信上邏輯清楚,懇切感人,又很有幾分道理,像是從千鳴笳的嘴裏說出來的,不禁擰眉望向錦陌,他說,“千鳴笳什麽時候寫的?它怎麽會在你手裏?”


    他記得自從他們決定要通過用千鳴笳的關係求見封鳴到現在,錦陌是一麵兒都沒見過千鳴笳。


    錦陌說,“你要想要,我隨時可以為你準備一摞。”


    話到此處,淳璟這才知道,這封看起來沒有一點兒破綻的信完完全全是錦陌依著千鳴笳的筆記,偽造的,就連上麵的點點淚痕都落得恰到好處。


    錦陌說,“現在你可以隨時去找封鳴了,也正好也讓他清醒一下,白天那副樣子實在有礙觀瞻。”


    酒確實可以消愁,但也不過是一時,酒醉醒來,那種愁苦反而更甚,久而久之便成了惡性循環,隻能用酒麻痹神經了。


    人世本不公平的,有的人生來是王侯將相,而有的在娘胎裏的時候就是乞丐奴仆。即便如此,還有有一點是公平的,那就是不管貧富貴賤,他們都頭頂同一片天空,賞同一片夜空。


    此刻,同一片天空下的千府暗沉沉一片,於空中俯瞰,仿若消失了一般。


    此時黑漆漆的巨大庭院沒有一點光亮,高大的樹木於風中瑟瑟作響,張牙舞爪。千鳴笳離開後,千杭之遣散了家裏的所有仆從,因為天一亮,他也要離開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宅子,去凜然古城赴任。


    木葉森森下透出一點微弱的光,那是一扇洞開的窗子,微弱的燭光照亮了小小的一隅,照在窗台上獨酌的千杭之身上。


    粉紅色紗帳被風吹起,香爐裏的香早已冷掉,梳妝台上海擺著剛剛打開的胭脂水粉,珠釵點翠在燭光中熠熠生輝,這裏是千鳴笳的房間。


    千杭之深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灌了一口酒,整個府邸都空了,隻有這裏還殘留著千鳴笳的女兒香。想到這裏,他突然有些懊惱,自己謀劃了那麽久,竟然還是被知冷打得一敗塗地,還將鳴笳賠了進去,那是他最疼愛的小妹。


    一盞昏黃的燈籠在廊下搖搖晃晃,越來越近,空氣中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千杭之眯了眯眼睛,看著黑暗中的人影皺緊了眉,又慢慢鬆開,冷哼了一聲,仰頭灌了口酒。


    知冷穿一身純白的袍子,在黑藍色的夜色下有些紮眼,他沿著彎彎曲曲羊腸一樣的小路走到千杭之麵前的廊下。


    千杭之仰頭將壇中的最後一滴酒倒進嘴裏,伸手去那屋裏桌上放著的那壇新的、未開封的。


    知冷抬起手湊到他麵前,他手裏拎著兩隻酒壇。知冷抬眸看了他一眼,取下一隻,揭開了酒封仰頭就是一口,熱辣辣的酒劃過喉嚨像是下刀子一樣。


    知冷將燈籠擱在一邊,在千杭之身邊坐下,他捧著酒壇,望著燭光照不到的漆黑的外麵,草葉間躲著的夏蟲在低聲鳴唱,接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噪,到了最後演變成了這邊唱罷,那邊和。


    “真熱鬧。”他說。


    千杭之聽了冷哼了一聲,道,“用不著你冷嘲熱諷。確實,從我住到這兒算起,千府還是第一次這麽安靜,讓這些宵小出盡了風頭。”


    知冷說,“其實,對它們來說,你才是這兒的客人。你沒來的時候,它們就住在這兒,現在你要走了,它們還會繼續住下去,一代又一代地住下去。”


    燭光將他的臉映得微紅,將他的輪廓刻畫地極其漂亮。


    千杭之看著他眯了眯眼睛,舉起酒壇敬了他一下,道,“知冷,咱們兩個之間還沒完。”


    知冷笑了笑,唇角微勾,“其實我很羨慕你。”


    “你沒必要再繼續嘲弄我了。”


    “我是說真的。”知冷說,“你雖然頂著私生子的名頭,也沒叫過他父王,卻得到了他全部的寵愛,你還有一個依賴你保護,又常常給你闖禍的妹妹。錦陌跟我說,你得到多少就要用多少去償還,我得到了繼承人的身份和地位,卻是高處不勝寒,成了孤家寡人。”


    千杭之冷哼了一聲,在他看來這完全是知冷另一種形式的炫耀。


    所以他說,既然如此,你便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吧。你不稀罕,為什麽不順水推舟,便宜別人呢?


    知冷搖了搖頭,說,這是我僅剩的東西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富得流油的富翁,對那些衣不蔽體、窮困潦倒之家說,我現在窮得隻剩下錢了一樣欠扁。


    “我曾經也有一個妹妹。”知冷說,“隻不過我們是一胎同胞,隻能留下一個,所以她就被丟掉了。”


    知冷接著說,“其實我們都是父王手裏的棋子,該落到什麽地方,往哪兒走,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雖然看起來都是我們咎由自取。”


    知冷說這話的時候,躲在雲後的月亮終於探出了頭,星星也瞬間暗了許多。月光如水,洗去了一庭的昏暗晦澀,樹木和花草都多少有了些顏色,廊下的漆紅柱子也亮了起來,反射月光。


    “就像當年的狼族與狐族的大戰……”


    “那不是你一手操縱的麽?”


    “是啊,所有人都這麽以為,一度我也這麽認為。後來我才發現,父王並沒有老,也不是貪圖安逸,他隻是需要一個發動戰爭的借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的默許下完成的,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知冷停下來,望著千杭之的側臉,“我們都不是父王的對手。”


    “你的意思是,這次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錯。他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卻偏要給你希望,讓你與我爭奪。你此番兵敗,他將事情壓下來,饒過你,從此,便再不用對你心懷愧疚了。”


    知冷的話像是一柄匕首,在千杭之本就傷痕累累的心上又劃了一刀。


    千杭之突然大笑起來,他從窗台上跳下去,弓著腰止不住地大笑,他笑得肚子疼,踉蹌著扶住漆紅的柱子,眼淚從眼角溢出,他笑著伸手揩去眼角的淚,喘了許久才止住了笑。


    他說,“你這是在向我求和嗎?你竟然在害怕!你怎麽不明白,就算他計劃地再周詳,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該走那條路也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不是我按著他的計劃走,而是他在被我影響,但顯然他還不明白。果然你跟他才是一家人。”


    知冷擰眉瞪著千杭之,不覺得他這是一句好話。


    千杭之說,“你說他將你的同胞妹妹丟棄了,你雖不讚同他的做法,但若是你,你也一定會這麽做。”


    知冷僵了一下,笑了笑,“你也一樣。你在千鳴笳和機會之間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大家彼此彼此。”


    說完,知冷將手裏沒有開封的酒壇放在窗台上,站起來拎起燈籠往外走,已經沒必要再待下去了,他的目的已經達成,千杭之雖嘴上逞強,實際上心中已有了疑慮。


    “你已經找到她了,是不是?”千杭之看著知冷明白色的背影,笑道。


    “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知冷的聲音很冰,像是極北之地的深海玄冰。


    千杭之說,“但你找到了跟你流著同樣血脈的,她的後人。他叫鏡椿吧,跟你有同樣的氣息。”


    知冷的腳步未停,他輕輕笑了笑,說,“凜然古城危險重重,你小心了,別一個疏忽讓野獸叼走了腦袋。”


    還差一刻不到二更天的時候,錦陌突然拉開了房門,偷偷出了府。


    是時,淳璟正托著下巴坐在假山上發呆,出來了這麽久,他有點兒想蘇離和桃夭那兩個小鬼了。他這樣想著,就聽見房門吱呀響了一聲,接著一個人影從房裏溜了出來,像是一隻老鼠一樣偷偷摸摸地出了府。


    淳璟挑了挑眉,錦陌這麽晚了要去哪兒?


    他想了一下,捏了一個隱身咒,跟了上去。


    錦陌走得不快,但很隱蔽,一直貼著牆根兒,走在陰影裏。他走得不慌不忙,卻一步也沒有停,淳璟看著他的腳步,突然發現他的步伐從出門開始就是均勻的,每一步都是一尺二的距離。


    淳璟眯了眯眼睛,這個錦陌絕對不簡單!試問,一個簡單的人怎麽會破了他的結界,怎麽會輕易地看穿了他的偽裝?


    錦陌拐進一條小巷,在巷子深處的一間小門前停下來,往後瞧了瞧,確定沒有人跟蹤才敲了敲門。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


    “你來了,沒有人跟蹤吧。”


    淳璟聽到琴瑟一樣溫柔的嗓音,接著一雙手從門內伸了出來,拉住了錦陌的胳膊,將他拽了進去。


    “放心吧,我一直很小心。”


    這是錦陌的聲音。


    等門關上,淳璟才追了過去,看著緊閉的院門,他抿了抿嘴唇,伏在門上透過門縫往裏看。


    他的眼睛倏地瞪大,腿一軟,踉蹌兩步坐在地上,背倚著後麵冰冷的牆,半天回不過神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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