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注定是“熱鬧”的一天。


    也是足以載入史冊的一天。


    往常庸碌的街頭沒了往日的繁華,百姓們早早收攤,遠遠地跟在車隊之後,瞻仰女帝那威嚴的儀容,想要親眼見證點什麽,好成為日後茶餘飯後的談資。


    西市。


    往日烏煙瘴氣、能衝嗆一整條街的“赤鐵坊”,今日早早掛上了“歇業”的匾額。


    偌大的坊間寥寥無人,閆吉吉的關門弟子小佟負責關火澆水。


    小佟望著清水潑進後,黑烏烏的爐渣子裏古怪地浮起白花花的泡沫,心道納悶,不由看入神了,隱約看見白花花的泡沫中翻湧著一顆顆猙獰的人臉。


    嘶!


    小佟受了驚嚇,瓜瓢落在腳邊,發出咣當一聲。他三步並作兩步,跌跌撞撞跑去找師傅閆吉吉。


    空曠冰冷的坊間內空無一人,小佟最後好不容易在陰暗的角落裏,發現了師傅。


    閆師傅此刻沒了往日的樂觀與爽朗,蜷縮在陰影裏,時不時哆嗦一下,發出奇怪的笑聲。


    小佟心中咯噔一下,他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閆吉吉,他忽想起前些日子閆吉吉的古怪之處。


    不久前赤鐵坊接了一樁大生意,負責修建皇家祭祖大典所用的祭台。


    夜裏,一箱箱黑烏烏的箱子搬入赤鐵坊。


    次日閆吉吉把其他人都趕了出去,留下小佟幫他搬箱子進去燒。


    箱子形狀狹長,要不是輕飄飄的,當時小佟都以為裏麵裝著人。


    因為那箱子,稍微再大點,便像極了……棺材。


    當小佟大膽問閆吉吉裏麵裝著什麽時,閆吉吉劈頭蓋腦地罵了他一通:“不該知道的別多問!”


    過了幾天,成箱成箱鑄鍛成型的金磚就運往城外。


    自那之後,閆吉吉就似乎有些不對勁了,魂不守舍的。


    近日一連串的怪事聯想到一塊,小佟屏住呼吸,一點點地靠近閆吉吉。


    “師傅?”


    小佟小心翼翼走近,就站在閆吉吉麵前了,他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低著頭,口中念念有詞,說著什麽。


    仔細聽。


    仔細聽。


    “我會挨雷劈的……”


    “我會挨雷劈的……”


    “我會挨雷劈的……”


    “可是……”


    閆吉吉笑了:“好暢快啊。”


    ……


    皇陵前。


    金碧輝煌鋪上金磚的祭台,與陰沉肅穆的皇陵顯得格格不入。


    鄭修知道皇陵的結構複雜,分上下兩層,分真假兩種。


    上層皇陵香火鼎盛,那都是給人看的。真正埋葬著曆代帝王屍骸的陵墓,藏在別處。


    曆代帝王陵墓的地址,是每一代皇帝口口相傳的秘密,到了魏陽尊這代,出了一點小意外。魏陽尊臨死前,幼帝還小,不懂事,這個秘密,便傳到了魏如意這裏。


    魏陽尊死前的想法很簡單,正所謂祖宗之法不可變,魏如意哪怕知道這個秘密,也當不成皇帝,總有一日會交到小皇帝的手中。


    “吉時已到!”


    日上中天,嗓音尖銳的老年文官站在祭台一角,輕咳兩聲,長袖內抖出一卷皇詔。詔文洋洋灑灑共數千字,上麵大約寫的是歌頌大乾王朝曆代帝王的功勳偉業,辭舊迎新,希望新任帝王秉承魏氏皇室的精神,將大乾王朝千秋萬代地傳承下去雲雲。


    祭台華傘陰涼下,曾經的大皇子,如今的祈王,掌心中攥著一顆黑白各半的棋子,神色自若地坐在雅座上,由始至終都眉眼低垂,一言不發,似是對這一切,毫無想法,從心接受。


    暖日映照,氣溫漸漸升高。文武百官在詔文誦讀中,心思各異。不少人時不時將目光落在祈王的臉上,有的是擔心,有的是好奇,有的是等著什麽。按理說,女帝登基,心中最應不服的隻有祈王,祈王名正言順,血統純粹,根正苗紅,很難想象祈王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切,不折騰出什麽幺蛾子來。


    更何況,二皇子與三皇子的死訊漸漸傳出,二皇子的死是板上釘釘大家有目共睹,造反嘛,死得好。可三皇子的去向眾說紛紜,沒有定數。在今日這足以載入史冊的大日子裏,三皇子的缺席,讓他的“死”變得更可信了。


    一時間,氣氛詭異地安靜,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敢多言,耐心等著女帝登基。


    起初許多人的心思不在詔文上。


    可台上負責誦讀詔文的文官,忽然臉色發白,指節捏緊,在炎熱晌午額頭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念。”


    同樣安然坐在林蔭傘下,在寂靜與奇怪的氛圍中,鄭修淡然說出一個字,擲地有聲。


    文官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臣……不敢啊!”


    突如其來的怪事,令神遊天外的百官們,心思重新匯聚於高台上。


    “嗬嗬。”


    這時,刑部尚書江高義,仿佛早已料到了這一刻,整理儀容,長袖一抖,大步邁上祭台,朝傘蔭下坐於龍椅上的魏曌帝拱手道:“臣,江高義,鬥膽請命,誦讀詔文!”


    魏曌帝頷首。


    與魏曌帝隔著祭台而坐的祈王,半虛的眼睛睜開了一些,把玩棋子的五指微微一頓,修長的眉頭蹙起,心中莫名生出幾分不安。


    這女人想幹什麽?


    她在詔文中寫了什麽?


    為何文官會突然跪下,連念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沒有人給他勇氣嗎?!


    那個女人,到底在盤算什麽?


    祈王早已推算出,魏曌帝登基一事,大勢難擋,如洪流一般,誰擋誰死。但祈王並不在意這一點,他一直都很有耐心,魏曌帝要登基,讓她登便是了,如今三弟,二弟皆命喪黃泉,四弟遠走南方,不足為懼。一旦魏曌帝死去,這大乾王朝中,有資格坐上帝位之人,隻剩他祈王一人!到了那時,他才是天命所歸,真命天子!祈王……等得起!


    祈王今日坐在此處之所以可以這般安詳,無非是選擇了繼續隱忍,借機奪取父皇不慎提起的“那件東西”,隻要奪得那件東西,方才是受命於天,真正的人中帝王!


    祈王選擇了忍,選擇了隱,他甚至能眼睜睜地看著魏曌帝架空他的權勢,拔盡他的爪牙,祈王仍能麵帶微笑地跪在魏曌帝麵前,接受了“祈王”這王爺之位。


    祈王目光清冷,望著祭台上神情悲愴的江高義,一股不詳的預兆湧上心頭。


    “嗚嗚——”


    悲愴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祈王耳邊。


    起初他以為那是風的聲音。


    他茫然站起,循聲走向祭台,眼神漸漸地渙散,如行屍走肉般,仿佛那祭台有什麽東西在吸引著他。幾乎在同時,容光煥發的女帝魏曌帝,也在殷青青與喜兒左右護衛下,拖著華貴錦繡的長擺,一步一步,登上階梯,向世人,向天下,宣告新帝的登基。


    嘩!


    江高義不卑不亢,神色自若地誦讀著詔文。可他臉上顫抖的皺紋與極力壓抑的顫音,顯然也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正在宣讀著曆代皇帝的事跡!


    可這曆代皇帝的事跡,並非宣告他們的功績,而是他們種種未曾詳盡記錄在史書中的汙點!


    嗚嗚嗚嗚!


    一絲絲肉眼看不見的黑氣,如發絲般,從祭台上金磚的縫隙中溢出。


    祈王跌跌撞撞地走向祭台。


    他已經聽不清祭台上江高義在大聲宣讀什麽。


    文武百官一片嘩然!


    麵露驚恐!


    有人嚇得跪在地上!


    有人心中直呼胡鬧,嘴上高喊萬歲!


    祈王耳邊卻響起了如泣如訴的嚎叫聲,越發清晰。


    他望著陽光下一塊塊富麗堂皇的金磚,那富貴的金色中泛著一絲絲病態的慘白,他所聽見的哀嚎聲,分明就是從魏曌帝的腳下,那座臨時搭建的祭台裏,每一塊金磚中震蕩傳出!


    “啊……”


    “混賬……”


    “天滅我大乾……”


    “列祖列宗啊……”


    在那如同耳語般的嚎叫聲中,他甚至聽見了父皇魏陽尊的聲音。


    轟隆!


    晴空詭異地炸起一道霹靂,白晝閃雷,嚇得眾人麵色發白。祈王這才從耳語聲中回過神,他茫然抬頭,望著祭台上激昂陳詞的江高義。


    他念誦的詔文也到了尾聲。


    祈王懵懵懂懂,如夢方醒!


    他環目四顧,這才明白為何大臣們都如驚弓之鳥,跪在地上。


    “改國號為……大赤王朝!”


    “今日始,為開天曆一年!”


    “朕乃……赤曌帝!”


    噗!


    祈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那瘋狂的耳語聲都在怒罵著,在咆哮著,那是他們魏氏王朝列祖列宗的聲音,以及他們魏氏皇族,所搭建的數百年基業轟然崩塌的聲音。


    祈王兩眼布滿血絲,一個荒謬卻合理的念頭不受控製的湧上心頭,他裂開的雙唇裏發出幹啞的聲音,怔怔地望著祭台上,意氣風發的女帝,喃喃道:“你……你……你,將列祖列宗……踩在了腳下?”


    呼!


    狂風四起!


    前一秒還萬裏無雲烈日炎炎的晴空,不知從何處湧出一片如灌鉛般凝結的烏雲!烏雲翻湧,紫色與蒼白的電光在雲層中閃耀著,隱而不發。湧動的烏雲中央,無聲無息旋轉著,一個巨大深邃的雲洞,詭異地出現在天空中,正巧對著這座祭台!


    “是你的列祖列宗。”


    鄭修安靜地站在遠處,他的平靜與四周的驚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刻的他與周圍的景色格格不入,像極了兩個世界的存在。


    “我將你們魏氏皇朝的皇陵刨了,裏麵腐朽的屍骸都火化成粉,鑄成金磚,砌成高台,被新帝踩在了腳下。”


    “這,宣告著魏氏皇族的結束。”


    “從今日起,再無魏氏王朝。”


    “曌帝,並非史上第一位女帝,而是新的一位……開國帝王!”


    “你們的時代,過去了。”


    鄭修抬頭望著空中雲層巨大的漩渦,淡然道:“隻有這樣……”


    安妮大人靜靜地看著鄭修:“隻有這樣……”


    一直很安靜的和尚,忽然摸著光頭,望向了天空,他的眼睛白色的部分被徹底染黑,漆黑的雙瞳如兩片深不見底的黑色海洋,在扭動著,在沸騰著,在低語著,在凝視著。和尚笑了:“隻有這樣……”


    祈王沒有想到。


    他的姐姐,能將事情做得這麽絕。


    祈王耳邊的聲音徹底消失,一片空靈。


    他眼前驟然隻剩黑白兩色。


    絕望,無助,憤怒,種種情緒頃刻間如一片汪洋,淹沒了他,又像是一隻無形的手,隻在一刹那,一眨眼,一瞬間,便抹去了他所有的理智。


    可笑。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他自己的隱忍,他的努力,他這些年與弟弟們的明爭暗鬥,在那一紙詔文麵前,變得沒有了任何意義。他千算萬算,博弈來博弈去,都無法想到,魏如意竟能做到這一步。


    她踩著曆代皇帝的骨灰,登上女帝的寶座!


    “好狠啊……”


    “你好狠啊……”


    祈王麵目扭曲,眼角裂開,眉目間沒有了往日的溫文儒雅。啪!他眼前的視野裂開了一個小點,緊接著,他聽見了如同琉璃酒杯綻碎在地的聲音。


    “啊———”


    祈王跪在地上,發出歇斯底裏的慘叫聲。無聲的波浪向四周擴散,身體孱弱的文官渾身一震,兩眼一翻竟昏死過去。鄭修麵無表情,從懷中取出一卷卷軸,手腕一抖鋪開,那卻是一卷雪白的畫紙。


    隨著墨色光影從鋪開的卷軸中溢出,一個個淡灰色的漩渦出現在白紙上,在場文物百官,大西三十六州太守,以及其他無辜家眷,皆在眨眼間被收入畫卷中。空白的畫卷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驚愕定格的身影。


    蹭。


    慘叫的祈王身上,浮現出一道道如串珠般的紋路,細看竟是一顆顆黑白分明的棋子圖案。他腳下先是出現了一個灰色的小點,小點驟然向四周擴散,轉瞬間成了一道光滑如鏡的平麵。


    紅色相連的花卉從鏡麵中滲出,淒美如畫的墨色流光肆無忌憚地侵染著世界。


    祈王的身體一點點地向下沉,他早已沒了生存的意誌,毫無反抗地被拉入鏡麵中。


    “哦?吾還以為……”


    安妮大人好奇地望著鄭修手中卷起的畫軸。


    鄭修目光閃動,他沒有解釋什麽,也沒有替自己的舉動辯解,他甚至沒有看安妮一眼,隻道了聲:“這,就足夠了。”


    “爹,娘,你們也速速離開此地!”


    鄭修回頭一看,發現爹與娘二人竟手牽手從容擋下空白畫卷的吸引力,如古井無波般死寂的心中蕩起一絲絲漣漪,他連忙對鄭浩然夫婦大喊道。


    “當心!”


    鄭浩然卻焦急地望向鄭修身後,大喊著。鄭修頭也不回,身後一道白發蒼蒼的虛影閃過,一柄柄虛幻的長劍出現在他身邊,裹挾著淩厲的聲勢射向後方。


    哧哧哧哧!


    “嘿嘿嘿嘿!”


    偷襲的和尚身上出現了一個個血洞,他卻恍然不覺疼痛,如猴子般跳開,摸著光頭站在不遠處嘿嘿地笑著。


    “遲了!”


    鄭修目光一凝,揮手撕開一道縫隙,將畫卷送入裂隙中,回頭看著和尚。


    “看來還是免不了,要直麵那些渣渣。”


    安妮大人蹲在鄭修頭頂,一人一貓,中間隔著女帝,對峙著。


    和尚腳下影子忽然一分為七,向遠處無限延伸。他的臉上掛著怪異的微笑,兩眼漆黑如墨,黑得純粹。


    凝視著和尚的眼睛,春桃麵色發白,頭暈目眩。


    鄭浩然胸口心髒砰砰直跳,暗道不好,捂住老婆的眼珠子:“夫人當心。”


    在場還剩下鄭修的心腹,慶十三,紀紅藕,裴高雅,以及殷青青為首的密部,另外就是君不笑等忠於鄭修的淨宗一行。


    和尚突然“叛變”,讓場中鄭修一方的人出現了片刻的驚慌,但沒多久,所有人都望著和尚的眼睛,知道出問題的,一定是和尚。


    他們的……“聖僧”。


    凝視著那雙詭異的眼睛,所有人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不適感。


    那雙黑色的眼睛就像是裝滿了深淵,他們在凝視著深淵的同時,名為深淵的東西,也在貪婪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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