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十二年。


    十一月。


    冷冽幹枯的寒風席卷北方大地,為這片久經磨難的土地帶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雪,似是要凍住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紛爭與恩怨,也凍住了一顆顆蠢蠢欲動的人心。


    荒原上。


    一行狼騎奔襲於一望無垠的雪原上。


    其中兩頭如馬般健壯的公狼,雙額生有白斑,體態勻稱,黑白相間的濃密毛發令這兩頭哈裏哈氣的荒原狼身上宛若披著一身狗裏狗氣的甲胄,顯得格外神俊。隻見它們頭戴韁繩,輕鬆自若地拖著一具雪橇在雪地上滑行,口中呼哧呼哧吐出一注注白霧,快若猛虎,不見費力。


    雪橇上,身材高大、裹著一襲厚重毛皮的老人,雙眸如矩,似能洞穿風雪,看見歎息之牆之後的熱鬧與繁華。


    族中猛士騎著狼騎,守護在雪橇老人的四周。


    所幸茫茫荒原並非如往日般枯寂與蒼涼,雪夜中,一條由足跡踩出的“路”,貫穿雪原,穿越峽穀,直達大乾王朝的都城。


    沿途隱約可見驛站燈火,熱騰騰的氣息一注擎天,為這枯寂的荒原帶來幾分微不足道的溫熱與光亮。


    森巴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他每次走這條“商路”,都宛如身在夢中,不敢置信。


    這條商路是狼王好女婿、那位少將軍親手開辟,沿途修建了許多驛站。如今通往北蠻的路不再是凶險與惡劣,荒原上的大雪因這一盞盞驛站燈火,少了冷冽,多了幾分人情味。


    三十年前,與鄭浩然在荒原上的廝殺仍曆曆在目。


    這一切的“變化”,令狼王唏噓不已。


    這條路,叫“冰河”。


    狼王這回帶了足足二十壇蠻族特色大補酒。


    他想久違地,與鄭浩然不醉不休。


    ……


    十二月。


    鏡塘鎮。


    這裏過著與世無爭,宛如世外桃源般遠離紛爭的生活。


    在當地百姓心中,這座坐落在高原上的鎮子就像是他們全部的“天”,他們不需要知道天外有什麽,隻需過著天底下的小日子便可。


    轟隆隆隆——


    一場毫無征兆的地震席卷鏡塘鎮,當地百姓們站在大地上搖搖晃晃,片刻後,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有什麽東西,從腳下的土壤裏“爬”了過去。


    短暫的“地震”並未如天災般為這座小鎮帶來毀滅性的打擊——甚至連摩擦也稱不上。驚魂未定的鏡塘鎮百姓接二連三地走出屋外。


    過了一會,有人驚訝地指著那座白雪皚皚的天陰山,說不出話。


    雲霧繚繞的天陰山上,在地震之後,一道深深的溝壑似是將這座山峰劈成了兩半。


    凝目細看,那道溝壑又似某種生物,爬過的痕跡。


    ……


    自《退位詔書》公告天下,史上第一位女帝雖尚未正式登基,但這件事已然傳遍天下,長公主這些年的政績有目共睹,民心所向,百姓們都在翹首以盼地等著這一天。


    朝中史官與文官,頭發成把成把地往下掉,連夜翻閱史書與文辭,想要定下一個響亮的國號,為“女帝登基”這一足以在史冊中名垂千古的“大事件”,留下一個響亮的名號。


    最終,定下國號與帝號的竟是即將登基的女帝本人。


    魏曌帝。


    國號:開天。


    天景十二年末,正式當了十二年皇帝的少年帝王,悄無聲息地退出曆史的帷幕。


    魏曌帝,魏如意每每叨念著這個帝號,總會不由自主地往“魏招弟”諧音上聯想,她甚至在夜深人靜無人擾、與弟弟把酒邀月對影酌時,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弟弟,他是不是想生兒子想瘋了。


    對此,鄭修隻是搖頭笑笑,沒說話。


    至於國號“開天”。


    鄭修隻用力點頭:“嗯,就是開天。”


    天景曆最後一天。


    鄭修低調地在家中辦了一場小小的團圓宴。


    賀廚子臉色發青地將想要幫忙的鄭修推出廚房,砰地一聲鎖死廚房門,並掛上了“鄭少將軍與貓不得入內”的小木牌。


    月玲瓏在長廊上,看著因被趕出廚房而麵色吃癟的夫君,掩嘴一笑,蓮步輕邁,想要上前牽著夫君的手給予安慰,卻在最後一刻麵色黯然地將冰冷的小手收回。這些年的經曆、夢境、回眸,那副其實並沒有在她麵前出現過,卻總在午夜夢回於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畫卷”,無一不在提醒鄭修這些年在找的人不是她。她就像是“某人”的替代品,“恰逢其會”地出生在這個和平時代,“因緣際會”地成了狼王之女,“陰差陽錯”地嫁入鄭家,成了鄭修的枕邊人,僅此而已。她無法生育,甚至連最簡單的溫暖都無法給予,她並非一個好妻子。這一切是一個醒不來的夢嗎?月玲瓏總能夢見一些不曾出現過的事。她遠遠望著與一頭饞嘴的橘貓打成一片的夫君,似乎在她的印象當中,鄭修的身邊,永遠都隻有那頭貓,夫君內心是孤獨的,月玲瓏很清楚。“這些年,苦了你了。”直到,一恍惚間,鄭修突然來到月玲瓏的麵前,握住她那冰冷的手。


    也許“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在安妮大人的強烈要求之下,鄭修特意吩咐賀廚子煮一盆外酥裏嫩的炸魚餅。但在安妮大人的心中,無論是誰做的炸魚餅,都沒有“鳳北的味道”。鳳北到底在炸魚餅裏加了什麽佐料,至今仍是一個謎。這或許是無所不能的超級母貓如今最大的困惑。


    四位虎狼之婢在各自房中,於床底下搬出一個塵封的箱子,裏麵有一件她們偶然在街頭上相中,卻不知為何喜歡的“樂器”。她們隱約覺得自己是善於吹拉彈唱的,一首首熟悉卻又陌生的旋律縈繞耳旁,纏繞多年,她們至今仍不記得那一首首曲子來自哪裏,意味著什麽。


    將樂器擦拭幹淨,她們鬼使神差般提著樂器走出房門,看見了同樣提著樂器的姐妹們,相互一怔,隨後一笑,眸中漣漪泛起,這一幕仿佛很久、很久、很久的從前,同樣發生過。


    灌鉛般的雪雲團團鬱在夜空,卻沒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薄厚不等的雲層,在月光的投映下,呈現出一片明滅不定的光影。


    細雪落下,為這座漸漸止於喧囂的都城鋪了一層靜謐。


    家家戶戶點了昏黃溫暖的燈,街頭孩童不願歸家,仍在嬉戲追逐,將雪堆疊成各種形狀。


    慶十三與紀紅藕二人在屋頂上相互依偎,安靜地享受著難得的靜謐。


    春風得意的慶十三時不時發出嘿嘿的笑聲,壞了雅致,氣得紀紅藕一把粉粉撒在慶十三臉上,一眨眼他的臉上起滿了不痛不癢的紅疹子。


    完事後二人氣喘籲籲,兩手相牽,十指緊扣。


    “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紀紅藕閉上眼睛輕歎一聲。


    “巧了,我也是。”慶十三望著廊道中,鄭氏夫妻二人手牽手安靜賞雲觀雪的背影,沉吟片刻,舉起十指緊扣的手掌,咧嘴一笑:“我總覺我從前玩過一種叫‘袖劍’的兵器,有一回彈快了,切斷了無名指。”


    紀紅藕聞言一愣,慶十三似在回憶:“更怪的是,切了無名指後,似乎看見了……不一樣的東西。”


    “沒事切什麽手指,鬧麽。”


    紀紅藕不滿地摳著慶十三臉上的紅疹子,言下之意是慶十三說這句話不吉利。


    望著紀紅藕那張吹彈可破的俏臉,慶十三一時情動,長滿疹子的臉緩緩靠近。


    紀紅藕微微一怔,心道呆子,閉上眼睛,作嬌羞狀。


    咚!


    咣啷!


    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嚇得幾乎貼在一塊的二人腦袋猛然向後一拔。回頭一看,一位牛高馬大的糙漢手忙腳亂地從屋頂上的破洞抬起腿,摸著長著板寸短發的腦袋,露出尷尬的笑容:“呃,抱歉抱歉!家裏那憨娃,哭哭啼啼個不停,那臭婆娘死活不肯讓老子出門,說是非讓我把娃哄睡,還給老子整一哭二鬧三上吊這出,我說今夜不一般,恩公團圓飯,老子說什麽也得湊湊熱鬧,她不肯,老子勃然大怒,非逼老子拱得老娘們哼哼唧唧才肯……”解釋半天,紀紅藕與慶十三露出怪異的目光,踩破了屋頂的裴高雅一拍腦袋:“這話……我從前是不是說過?”


    三人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屋頂上傳來三人爽朗的笑聲。


    鄭宅時不時有客來訪,敲門聲接連不斷。先是江高義夫婦,緊接著是以一篇《囚者說》名譽天下的“大文豪”墨夫子,然後是在“某一回”治好了慶十三雙腿的郎中疤老六,後來便是城中神醫司徒庸。兩位城中名醫碰了麵,相互寒暄,一人道前輩,一人說不敢當,拱手來拱手去,謙讓半天文酸衝天,一旁江高義看不下去了,隨口一提,疤老六與司徒庸二人竟當場結拜兄弟,並決定合並醫館,一見如故,也是美事。


    再起敲門聲,卻是喬裝打扮的葉與蛇兩姐妹。


    在眾人麵前,蛇不情不願地脫去兜帽,露出那張如蛇一般怪異的麵容,春桃身穿喜慶紅衫,一聲“好俊的女娃”便將蛇與葉兩姐妹拖到角落,磕著瓜子兒詢問今年貴庚,家中幾何,是否有意中人,咱家兒子正值壯年精氣旺盛你們是否中意雲雲,直叫兩姐妹麵紅耳赤,遐想連篇,隻差一語點破問她倆想不想當鄭二鄭三少夫人咯。


    古色生香的飯廳中燈火正旺,隨著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上圓桌,主人賓客先後落座。鄭浩然紅光滿麵,坐在主位上,望著麵前的一小壺酒,興奮地不斷地搓動手掌,鼻息濃重如牛,一旁春桃與幾位女眷相見恨晚,隻差將終身大事定下,見夫君如此,淩厲的目光如利劍刮過,鄭浩然猛然打了一個冷顫,回頭一瞥,衝天牛氣萎了大半,食指與拇指虛捏,朝夫人示意今夜隻喝“一點點”。


    “嗬~人類。”


    安妮大人蹲在炭火旁,感受著屋內熱烈的團圓氣氛,麵露不屑,揚起高傲的頭顱,嗤笑一聲。咚!賀廚子路過,將一盆新鮮出爐香噴噴的炸魚餅放在安妮大人麵前。


    “人類,能給偉大的、不凡的、至高無上的安妮大人做炸魚餅,將給你平凡且枯燥的人生添上一筆閃耀的履曆。”


    安妮大人那張不屑的臉瞬間扭曲成舔狗的形狀,快樂地搖著尾巴,抬手抓起一塊炸魚餅囫圇吞棗地塞進嘴裏,發出連綿不斷的哢嚓聲。


    賀廚子在少爺的吩咐下喂了貓,橘貓喵喵喵傻乎乎地朝他叫喚了一輪,賀廚子愣愣地掏掏耳朵——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奇怪的幻聽。


    砰砰砰,門外又響起敲門聲,屋中眾人一愣,今夜還有誰?春桃前去開門,回來時,往旁側身,笑吟吟地亮出身後來客。


    風塵仆仆的狼王一行人,帶著一群狼與精銳,進入鄭家,頃刻間讓寬敞的鄭家顯得擁擠起來。


    鄭浩然目光呆呆地望著來客,呼然風起,如閃電掠過圓桌,下一秒二位半百老人,曾經在戰場上以命廝殺的二位,麵對麵站了片刻,鄭浩然一言不發,笑著舉起了那顆蒼老卻有力的拳頭。


    狼王一愣,渾濁的眼裏泛起了久違的神采。


    時隔三十年,兩顆拳頭碰在一起,發出咚的一聲。


    雲散,雪停。似是被這一拳衝開。


    原本小小的團圓宴因狼王一行人的加入,由一桌變成了三桌,賀廚子五鍋齊開,發了瘋似地在廚房裏抽搐著,恨不得多長幾雙手來炒菜,半時辰後,賀廚子精疲力竭地又端出兩桌菜肴。


    庭院中,四位帶著樂器的鄭氏婢女,琴蕭歌箏,時不時發出叮咚脆響,卻久久未成曲調。


    四女看著滿滿一屋子的人,心中莫名地覺得空空的,這一幕似曾相識,令人懷念,但她們總覺得,缺了什麽,一絲躊躇與疑惑纏繞心頭,令她們久久彈不出夢中之曲。


    少了什麽?


    正埋頭苦吃的橘貓猛然抬頭,喵了一聲。


    鄭修一愣,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徑直起身,外出迎客。


    來人是兩位披著錦繡華氅的女子,當來人褪下氅帽時,嚇得江高義一哆嗦,倒頭就想拜:“臣江高義……”


    “噓——小聲點,你想讓全城老百姓都知道魏曌帝深夜偷偷跑出深宮鑽進鄭家麽!”


    喜兒抬起十指,嗖嗖嗖,無形的絲線從袖中彈出,瞬間將江高義吊上半空,嘴巴封死。


    “叮咚。”


    不知是誰,撥動琴弦,彈出音符。


    四女看見魏如意出現在此處的瞬間,心中響起了歌。


    一曲道出喜與悲,


    一曲彈盡千年愁。


    “開飯!今夜,不醉不歸!我說的,這一回,誰也擋不住!”


    在溫婉柔和的曲聲中,老爹大手一揮,偷偷看了夫人一眼。


    一旁,


    聽著曲聲,望著眾人,鄭修會心一笑,閉上眼睛,享受著這難得的寧靜與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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