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辰後。


    鄭浩然傻眼地看著成了一片廢墟的後廚,挽起袖子,罵罵咧咧地要去將不孝子打一頓。


    被哭笑不得的春桃與心疼丈夫的月玲瓏給拉住了。


    好說歹說春桃施展十八般武藝將性子暴躁的丈夫給勸住。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本人鄭少將軍,正躲在鄭宅一個角落,命慶十三望風的同時,打了一盆清水,在水盆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地搓洗著一隻黑乎乎的“生物”。


    凡人肉眼不可見,隨著鄭修的搓洗,一注歪歪扭扭的“黑煙”從“黑乎乎生物”的身上搓下,螺旋升天,頗為壯觀。


    “啾。”


    “啾啾。”


    幾條如“遊魚”般的奇異生物發出鳥兒般的叫聲,無水而遊,在鄭修身邊盤旋著,好奇地望著刷出一層層黑色汙垢的水盆。


    “遊魚”隻有巴掌大小,表麵上看起來是“魚”的形狀,可卻隻餘腐朽的骨架,兩眼位置泛著紅光,在骨架上,有許多如羽毛般的觸須伸出、擺動著。


    這玩意就是不久前鄭修在鍋裏“煮”出來的東西。


    “脖子伸一下。”


    “轉身,手伸起來。”


    “尾巴翹起來,洗屁股。”


    “對,就是這樣,把腿岔一下,見過狗尿尿沒……不會?不會可以馬上學,你還洗不洗了?”


    “嗬嗬,如果是鳳北,她會在熱騰騰的澡盆裏和你一起洗,可我,會死命地搓。”


    “這就是有鳳北和沒鳳北的區別。”


    在那一場“爆炸事故”中,橘貓距離最近,被炸成一片焦黑。


    她不幹淨了。


    鄭修正替橘貓洗幹淨身子。


    橘貓全程保持沉默,一言不發,不像往常的她。


    她如扯線木偶般任由鄭修施為著。


    看起來很絕望。


    後廚的那場事故並非一次簡單的“爆炸”。


    橘貓身上洗出的黑糊糊的東西,鄭修目測,和擺渡人的外灘中,流淌的河水是同一種東西,是一種“汙穢”。


    鄭修的【黑暗烹飪術】,確實煮出了一點“奇怪的東西”。


    回頭看了一眼身旁遊動的五條“遊魚”,不知名的生物……不,鄭修甚至無法確定這五條小不點屬不屬於“生物”的範疇。


    他將五條魚命名為“蜉蝣”。


    “好!幹淨了!”


    鄭修擦去頭頂上的汗水,將橘貓從盛滿黑水的澡盆中拎起,放在一旁。


    慶十三遞來一桶清水。


    呼啦!


    鄭修二話不說,一桶水潑在橘貓身上。


    橘貓的毛發全被呼到腦後。


    安妮大人睜開眼睛,兩眼泛著可怕的幽光。


    她豎起兩根爪子,撚了撚腦袋上沾成一坨坨的毛發。


    “好了,別生氣了。”鄭修硬著頭皮撫摸著橘貓的腦袋,揉了揉:“我又不是故意的。”


    “吾知道。”安妮大人此刻的口吻異常地平靜,她竟點點頭,表示同意:“否則,你此刻已經在常闇中了。”


    “……”


    她看起來真的很生氣。


    可因為某個理由,安妮大人必須留下他的苟命。


    “我也忘了我具有‘黑暗烹飪術’的天賦,萬萬沒想到會炸了……”鄭修蒼白無力地嚐試解釋一下:“而且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要不是你滴了一滴口水下油鍋……”


    “喵?”安妮大人那濕漉漉的臉上流露出迷人可愛的微笑,極度憤怒的她發出了喵叫:“喵喵喵?”


    鄭修立即閉上嘴巴,用力點頭:“是我的錯。”


    安妮安靜下來。


    “總之,我會想辦法讓你吃上炸魚餅。”鄭修想了想,道歉無用,他索性做點擅長的——畫餅。他豎起一根食指笑道:“鳳北的味道。”


    安妮大人用力搖頭,水花飛濺。


    “閉嘴!”


    “別提炸魚餅吖喵!”


    “炸魚餅才沒那麽好吃!”


    “愚蠢的容器!”


    “可惡的容器!”


    “肮髒的容器!”


    “沒大沒小的容器!”


    “要不是偉大的、不凡的、驕傲的、無敵的安妮大人,一不小心變成這般羞辱的形狀,怎會由得你這下等的、愚蠢的、可惡的、肮髒的、卑賤的容器給冒犯!”


    橘貓劈頭蓋腦衝著鄭修一頓怒罵。


    鄭修從沒見過優雅的橘貓這幅潑婦般的姿態。


    他徹底愣住了。


    一時沒反應過來。


    直到橘貓怒衝衝一甩濕漉漉的秀發,躍上屋頂,幾番起落消失不見,他才咂咂嘴,回想著橘貓剛才說的話。


    橘貓早已對鄭修身邊的慶十三與月玲瓏攤牌。


    慶十三對一頭橘貓口吐人言見怪不怪。


    眼睜睜看著一人一貓大吵一架,慶十三這時走來,有幾分不肯定地摸著下巴道:“少爺,恕慶某直言,那頭貓兒,貌似……”


    他左想右想,一時想不出恰當的形容詞。


    “她……破防了。”


    鄭修點點頭,肯定道。


    “何謂……破防?”慶十三好奇問。


    鄭修神情嚴肅,左手圈起,右手豎起一根食指,插進左手食指與拇指圈起的圓裏,發出啵的一聲。


    慶十三一聽,這比喻生動形象、雅俗共賞、通俗易懂,令他茅塞頓開、恍然大悟,忍不住朝鄭修豎起大拇指,表示驚歎。


    五條蜉蝣在鄭修周圍快樂地遊著。


    與方才橘貓的破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鄭修隨手撥弄著幾條蜉蝣,橘貓破防前曾評價鄭修煮出來的“蜉蝣”是“下等的渣滓”。隻是鄭修認為,那一鍋裏加了橘貓饞嘴的唾沫,煮出來的蜉蝣應該有點用處。


    “我去看看她。”


    鄭修身手利索地跳上屋頂。


    橘貓不知跑哪裏去了,在鄭宅找了一圈,鄭修都沒找到橘貓。


    “真跑了?”


    鄭修一愣,稍作思索,繞開父母所在的院子,到了圍牆附近。那裏長著一片久未修葺的花叢,雜草叢生。鄭修走上前,出手如電,五指如爪,從草叢裏抓到了一條……蛇。


    美女蛇。


    蛇傻眼了,她借著天賦本能,在鄭宅中潛伏了將近一個月,無人發現她的存在。她還因此而暗暗自喜,萬萬沒想到今日光天化日地就被當場逮住了。


    逮住她的人竟然還是她最為在意的那一位——毫無征兆、能精準無比痛擊她“七寸”,將她打吐的男人。


    “嘶——”


    蛇的兩顆眼睛瞬間變成了豎瞳,咧嘴一呲,尖尖的牙齒泛著五彩斑斕的光澤。她正用這種姿態努力地表現出自己的攻擊欲望與危險性。


    “我家的貓早發現你了,懶得理你罷了。你的味道還能驅趕蚊蟲,聽說我家二老這些日子睡得挺香,倒是多虧了你。”


    鄭修神色自若地將“精心潛伏多日以為自己沒被發現實際上卻暴露得非常徹底”這件事點破,蛇瞪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鄭修將剛給橘貓洗完澡的抹布懟到蛇的鼻尖下。


    “聞聞,告訴我,我家貓跑哪去了?”


    “我不是狗!”蛇怒了!


    “那我出去報官,相信淨宗的人很開心能抓住你。”


    蛇一聽,氣勢陡弱,無奈地指著遠處閣樓樓頂的方向。


    那路鄭修熟,以前是他的香滿樓。


    “夫人!夫人!”


    鄭修轉頭就去喊夫人,那背影中帶著幾分渣男的味道。


    蛇,瞠目結舌。


    “我……成狗了?”


    一股莫名的憋屈感湧上心頭。


    讓她更難受的並非這憋屈感,而是她察覺到,她發自心底地享受這種……待遇。


    花了些功夫,鄭修提著一包油布,揮揮手施展【畫師】異人術,披上幻彩紗衣,再插上小翅膀,撲哧撲哧地飛上天空。


    街上熙熙攘攘,繁華的鬧市充斥著人間煙火。


    閣樓頂,一頭瘦小的身影有幾分落寞地蹲在那處,迎風而立,與人間煙火格格不入,遺世獨立般。


    鄭修在橘貓身邊坐下,橘貓頭也不回,仿佛沒看見鄭修。


    她本該是豎狀的瞳孔此刻渙散成萬花筒的形狀,沒有焦距,不知在看著什麽。


    “喏,炸魚餅。”


    鄭修將仍熱乎的油包貼橘貓臉上。


    橘貓一聽“炸魚餅”三個字,仿佛觸發了某種開關,下意識躲開兩步,差點掉了下去。


    鄭修揪住橘貓的尾巴,哭笑不得:“月牙兒做的。”


    哢嚓!


    若此刻有人能看見閣樓上發生的事,定會驚得眼珠子都掉下來。


    一人一貓並排而坐,橘貓捧著一大把炸魚餅,憤怒地啃著,哢嚓就少一塊,哢嚓又少一塊。


    “嗝~”


    橘貓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總算開口了,一開口就是埋怨:“哼,難吃。”


    “月玲瓏聽見了,會傷心的。”鄭修提醒道。


    “……”橘貓低頭想了想,兩爪放毛茸茸地下巴交疊著,趴在閣樓上,無精打采地改口了:“一般。”


    “不生氣了?”


    鄭修試探道。


    “愚蠢的容器,”橘貓聲音冷漠,沒有溫度:“吾這等存在,怎麽因區區這點小事而生氣?生氣?哼,喜怒哀樂,名為‘情感’的東西,不過是低等生命存在著缺陷的‘低等的表達’,吾等,不存在的。”


    鄭修嗬嗬一笑。


    橘貓腦門上的毛發豎了起來,她補充道:“即便有一萬分之一的可能,生出那麽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橘貓爪起刀落,做了一個“哢嚓”的爪勢:“吾等亦能頃刻間將那念頭斬滅,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我……能不能鬥膽翻譯一下?”鄭修小心翼翼地看著橘貓。


    橘貓沒說話。


    “往往讓成年喵破防的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說,你沒有喜怒哀樂這種‘低等的表達’……”


    “我是不是能理解成……你破防的原因是,你察覺到自己變得虛弱了?”


    橘貓刹那間額頭上的絨毛豎得筆直,她口中發出“喵嗚”一聲低吟。


    “你……越來越像一頭貓了。”鄭修繼續作死地翻譯:“所以,你變不回去了?”


    橘貓抬起巴掌,全身毛發豎起,如憤怒的戰鬥貓,冰冷的綠色貓瞳直直地盯著鄭修。


    鄭修連忙道:“你說過你不生氣的,生氣是‘低等的表達’。”


    橘貓一愣,片刻後頹然放下巴掌。


    “你說對了。”


    橘貓麵露絕望,望向前方。


    “偉大的吾,”


    “正在‘回溯’。”


    “在這個鬼地方。”


    鄭修皺皺眉:“回溯?”


    “就是你們人類說的……死。”橘貓豎起的毛發一根根掉下,聲音弱了下去:“沒有區別。”


    “不,”


    過了一會,鄭修仍在消化這個奇怪的詞匯,橘貓又抬起頭,瞳孔震動,用力搖著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回溯,比死,更恐怖。”


    “吾等,不會死。可一旦回溯,將會徹底地失去‘本我’,成為另一個……不,或是分解、轉化為無數個,肮髒的,下等的,甚至連人類、容器都不如的渣滓。”


    她指了指在鄭修身邊漂浮著的“蜉蝣”,眼睛沒望過來:“那些渣滓。”


    鄭修納悶:“大概是……輪回成畜牲的意思?”想了想,鄭修安慰道:“仔細一想,好像也沒比你現在的情況更差呀。”


    橘貓很生氣,但片刻後,她真的非常生氣。隻是她知道和鄭修生氣並沒什麽卵用。她懶得生氣了,無力地抬了抬爪子:“你不懂。”


    “我是不懂。”鄭修先是點點頭,隨後搖頭一笑:“反正你都這樣了,不如咱們坦誠相見吧?你將你所知道的告訴我,我盡我所能,幫助你。你是了解我的,我赤王鄭修,絕非言而無信之人。”


    “好呀。”


    橘貓抬起爪子,一肉球拍向鄭修額頭。


    鼎沸人聲突然變得一片死寂,周遭流動的時間仿佛頃刻靜止。鄭修人魂被橘貓一巴掌拍出,飄於天地間。


    又來?


    鄭修覺得這種人魂暴露在外的感覺讓他非常沒有安全感。但一回生二回熟,鄭修很快便適應了。橘貓懸浮在他麵前,那爪子不知怎麽整的,竟“啪”地一下發出打響指的聲音。


    一張迷你的“凳子”在橘貓的爪尖緩緩轉動著。


    鄭修眯眼細看,那張小凳子破破爛爛的,竟是由一隻隻雪白的“玉足”擰成,指甲蓋大小的凳子上,一根根玉足竟清晰可見,就是破了些,坑坑窪窪。上麵有一個洞、兩個洞、三個洞……鄭修數了起來。


    “這是?”


    鄭修不明白橘貓變張“玉足小凳子”出來是幾個意思。


    橘貓的聲音飄忽而嫵媚,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又像近在耳邊。


    “根源,”


    “天道,”


    “極致,”


    “頓悟,”


    “法則,”


    “至理,”


    “你所能理解的一切,所能想象的一切,所能利用的一切,當這‘一切’攀至登峰造極,當你的‘理解’高度凝結時,便會誕生出‘王座’。”


    “王座,即是權柄。”


    “這是一切生命最終的追求。”


    橘貓說得高大上,但鄭修卻沒感覺,而是皺眉回了一句:“但它看起來很破啊。”


    “……”橘貓將她口中所說的至高無上的存在收了起來。


    橘貓似乎沒打算將她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說出。


    “要想修複吾之權柄,隻有找到另一個權柄。”


    鄭修愣了愣,驚愕片刻,恍然道:“你是說……這裏?”


    橘貓點點頭:“此間曾存在著一道隕落的‘權柄’,可它分解成許多塊,藏在諸多容器中。”


    鄭修摸了摸額頭。


    “不是你那破玩意。”橘貓仿佛看穿了鄭修的心思,麵露鄙夷,道破鄭修的想法:“你的‘囚者’一聽就是渣滓中的渣滓,絕非主核。”


    “……”鄭修沒說話,暗道你是不是對【囚者】的威能有什麽誤會。


    過了一會,橘貓又用一種仿佛明白一切的目光,盯著鄭修:“確實,你是特別的。每個人都有來處,會歸去。此間其他容器,其他人類的來處是‘這裏’,而你的是‘他處’,僅此而已。”


    鄭修聞言大驚,橘貓知道……他其實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鄭修發現自己在橘貓麵前仿佛沒有任何秘密。


    從前看過許多,那些破主角還當自己的穿越者身份跟寶貝似地,其實這小秘密在高等級的存在麵前,根本算不上秘密。


    鄭修很快平靜下來:“我明白了,所以詭物的本質是某種……權柄?分裂了?”這似乎和他最初看見的東西吻合了。鄭修越想越明白,不斷點頭,道:“你想找到它?”


    橘貓冷哼一聲,亮出權柄後,她的高傲仿佛回來了,頹然一掃而空,毛茸茸地點頭傲嬌道:“哼,不錯。那個洞之所以藏在皇宮底下,吾推測,定是主核在搞鬼。”


    “主核?”


    “帝王!唯有帝王,才有可能是隕落權柄的主核!那貿然入侵此間的家夥,也在覬覦‘帝王’!”


    橘貓分析得頭頭是道,鄭修一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可他總忍不住摸摸額頭,自己的【囚者】你真的瞧不上嗎?他有些鬱悶,可過了一會,鄭修問:“那鳳北去了哪裏?”


    橘貓這回沒藏著,回答:“若她沒死,定在這裏之外,在常闇之外,更遙遠的地方。你終其一生,也不可能抵達的‘遠處’。”


    “那,我怎麽去?”


    “哼,找不到權柄,你與吾,都會死在此處。”


    原來是抓【帝王】啊,鄭修眼睛一亮,心想還挺簡單。於是鄭修笑道:“我將那權柄找來,給你啊。”


    唰!


    橘貓忽然瞪大眼睛。


    在橘貓的驚愕中,她似乎忘記了維持這種狀態。讓鄭修的人魂回到體內。


    喧囂湧起,耳邊吵鬧,人間煙火,在一人一貓身邊燃燒著。


    “你到底懂不懂啊!”驚愕片刻後的橘貓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那是權柄!擁有權柄,立地成神!最差也是神!你將無所不能,長生不死,超脫世間,你將……”


    “沒事,”鄭修揉揉橘貓的腦袋:“無所謂,不重要,區區的權柄,給你。所以,別傷心了?”


    橘貓低著頭,沒說話。


    “哦?還有一塊。”鄭修才看見油包裏藏了一塊炸魚餅,他塞給橘貓。


    橘貓抓著炸魚餅,有幾分不知所措。


    “所以,”鄭修麵露微笑:“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他朝橘貓伸出拳頭:“找到鳳北。”


    橘貓低頭,看著那塊並沒有那麽好吃的炸魚餅,沉思片刻。


    哢嚓。


    她咬了一口。


    其實也沒那麽難吃。


    她還是想念那股記憶中的味道。


    “為了炸魚餅。”


    橘貓伸出爪子。


    一人,一貓。


    一顆堅定的拳頭,一顆柔軟的肉球,在高樓之上,輕輕一碰。


    “為了……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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