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十三說出那兩個“死了”的字後。


    就好像真的死了,一動不動。


    疤老六用火烤紅了一把小刀,刮起藥膏在慶十三那雙膝蓋上搗啊捅啊,連鄭修都看得肉疼,那刀子像是嗖嗖刮在自己的肉上——偏偏慶十三眉頭都不皺一下,似乎對外界沒了任何反應。


    有的人死了,卻一直活著。這是偉人。


    有人活著,卻早已死了。這是哀大莫過於心死之人。


    老爹屬於前一種,而慶十三,顯然屬於後一種。


    為慶十三處理好傷勢,疤老六惴惴不安地跟著鄭修來到屋外。


    疤老六欲言又止地說道:“有一番話,巴某不知當講不當講。不講,恐防他有性命之憂,講了,恐防……巴某有性命之憂。”說完他眼睛上斜,偷偷瞟了鄭修一眼。


    “嗯?”


    鄭修畢竟是上過戰場的人。眉毛一挑,犀利的目光如刀子般淩厲,嚇得疤老六後退一步。


    “說啊,有話但說無妨。”


    疤老六用力搖頭。


    他怕自己說實話,沒等裏麵的患者死了,他先被眼下鄭浩然之子活活打死在這裏。


    就在這時。


    鄭修耳朵一抖,麵色微變,上前一步,捂住疤老六的嘴。


    疤老六第一反應則是認為此獠不講武德,突然暴起傷人,要殺人滅口。過了一會,門外響起一列整齊的腳步聲,轟隆隆急匆匆的路過,疤老六掙紮片刻,回過味來,不敢再動。


    “噓!”


    鄭修豎起食指。


    疤老六眼神示意自己懂了,用力點頭。


    鄭修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疤老六點頭點得更用力了。


    須臾後,巡邏的士兵走遠。鄭修拍拍疤老六的肩膀:“其實,你無須懼怕我,我們是朋友。”


    “啊?”


    疤老六張了張嘴。


    刹那間疤老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先是覺得可笑,他們麵都沒見過幾回,你還錘我的眼睛,怎麽就朋友了。可忽然,一股奇異的既視感湧上心頭,他莫名地無法反駁這句話。


    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有這種奇怪的既視感,是鄭修帶慶十三來這裏時。按疤老六往常遵紀守法、克己行醫的性子,第一時間報官才是。不知是否因為那夜風太大、他洗了頭,讓腦子抽了風、進了水,鬼使神差般答應了匿藏逃犯。


    後來疤老六摸著被打腫的眼睛默默總結:一是看在銀子的麵子上,二是“眼”緣。


    疤老六用力甩著腦袋,將那怪異的“既視感”甩於腦後。他提著小桶到水井打水,洗手。


    邊洗邊嘀咕:


    “咱們這事該不會東窗事發了吧?這兩天城裏士兵跑得特別勤快。”


    “應該沒關係。”鄭修搖搖頭:“區區一個被遺忘的逃犯,不會讓那麽多人大動幹戈。應該是因為……刑部尚書史文通死了的緣故。”


    “啊哈?”疤老六眼睛一瞪,洗了一半的手在褲子上隨手一擦,驚道:“史大人又死了?”


    鄭修點頭:“嗯,史大人死了。”


    短暫的安靜後。


    鄭修頭皮猛地一陣發麻,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疤老六:“你剛才說什麽?”


    疤老六看著鄭修那吃人般的目光,也頭皮發麻,兩腿打著顫兒道:“我說‘咱們這事……’”


    “不是,後一句!”


    “史大人又死了。”


    “你為什麽說‘又’?”


    疤老六整個人愣住了:“對啊!巴某為何會說‘又’呢!”


    這史文通明明是第一回死啊!


    為何我會說“又”呢?


    “你看著我這張臉,”鄭修嚴肅地抓著疤老六的肩膀前後左右地晃動:“你有沒有想起什麽!”


    疤老六被鄭修晃得兩眼昏花,除了那個奇怪的“又”字之外,疤老六確實想不起什麽東西。


    是“一時口誤”?


    鄭修離開巴六福醫館時,回去路上,一直在翻來覆去地思索著疤老六那句脫口而出的“渾話”。


    自從救下老爹來到新的世界線後,鄭修一直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越是回想,他越覺得自己的記憶存在著違和的地方。這種感覺,並非簡單地能用“失憶”去解釋,他很肯定自己沒有失憶,他除了古戰場最後“救老爹”有短暫的空白之外,他所有的記憶,都能清晰地記得。但這“清晰”間,鄭修總覺得其中有些說不通的地方,讓他覺得前因後果有矛盾之處。


    如今,疤老六不經意間的一句話,點醒了鄭修。


    “會不會……這世界線,偏移的過程中,出現了……差錯?”


    “偏了,卻沒完全偏?”


    一路沉思著,走到鄭宅門口。


    古舊斑駁的石獅子旁,身披甲胄神采奕奕的霍惑,正雙手環抱、默默靠在石獅子上。


    “霍叔。”


    鄭修上前拱拱手:“你來找我爹玩麽?怎麽不進去?”


    霍惑抿著雙唇,沒回答,緊緊盯著鄭修的眼睛。


    他忽然用力攔住鄭修的肩膀,大笑三聲:“賢侄啊!走!陪叔喝兩杯!”


    哢哢!


    霍惑抱得非常用力,鄭修的肩關節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已經和挾持沒什麽區別了。


    鄭修心中微怔,點點頭,沒說什麽。


    在霍惑的“挾持”下,霍惑將鄭修帶到了城西一間生意蕭條的飯館裏。


    西市從前一條街都是鄭氏的,如今鄭氏商業帝國沒了,這裏的商鋪各玩各的,遠沒有鄭氏把持時那般繁榮熱鬧,顯得冷冷清清。


    在西市中,鄭修看見了一些來自大乾之外的商人。有西域三十六國,甚至有北蠻裝束的。


    如今大乾分別與西域、北蠻各自打通了商路。


    飯館的名字很土,叫“團圓齋”。


    飯館的老板是一位麵容羞澀的年輕人,他正用一把剪子吃力地將來自外域的特產——風幹牛肉幹剪成條狀,好下鍋。


    “啊?”


    鄭修看著那耍剪子的年輕人,傻眼了。這人他有印象,他成立災防局後,前夜未央夜衛中有不少棄暗投明、另擇老板打工的。其中就有一位叫做“五六七”的“哭喪人”。


    就是他。


    如今成了飯館的老板?


    鄭修默默移開目光。


    他救了自己的老爹,卻改變了世界上所有人的命運軌跡。


    “二位爺,慢用!”


    過了一會,五六七親自提了一壺小酒、花生米、鹹雞等小菜上桌。


    吃著吃著,店裏空了。


    霍惑筷子夾著花生米往嘴裏丟,夾著夾著,他冷不丁問了一句:“史文通你殺的?”


    沒有鋪墊,沒有起承轉合,一開口就問了這個問題。


    鄭修沉默了一會,從霍惑用那種方式挾持他來到這裏時,鄭修便隱約察覺到霍惑應該是想和他談什麽,否則不會在鄭宅門口蹲點守著他。


    所以,當霍惑問出這個問題時,鄭修心中反而鬆了一口氣。他既然知道自己殺了史文通,卻還用這種方式而不是帶兵來見,說明,其中有點貓膩。


    此時狡辯隻會讓自己的氣勢落於下風。鄭修微微一笑,在霍惑下筷前,出手如電,從他筷子下搶走了一粒花生米,放嘴裏,哢嚓一聲,嚼得津津有味:“花生米炸得挺脆口。”


    史文通的確是鄭修殺的。


    相見也是有緣。


    史文通在他手上死了一次,再死一次也沒什麽。


    最重要的是,鄭修將慶十三救出來時,他查出來了,慶十三的腿是史文通下令打斷的。


    鄭修久違地用了“小鬼攝魂”的畫術,將史文通的人魂給掏走了。


    這件事鄭修做得天衣無縫,特意挑選了史文通在與小妾顛鸞倒鳳時動的手。無論是哪一位仵作來了,他還是死於馬上風。


    沒有懸念的結果。


    他相信霍惑沒有證據,霍惑能猜到這件事,應該是和“通行手令”有關。


    霍惑眼睜睜地看著鄭修搶走自己一粒花生米,愣了愣,又道:“那司空追命已是廢人,你救走他,不值得,一旦被人查出,隻會讓自己暴露於風險之中。”


    鄭修輕輕搖頭,平靜道:“他保過我的命。”


    霍惑聞言皺眉:“何時?”


    鄭修笑而不語。


    霍惑忽然發現,眼前這位他看著長大的賢侄,變得有幾分陌生與看不透了。


    霍惑看著他長大,看著他穿開襠褲,他小時候還粘著自己要學刀。


    “你……”既然鄭修不願回答,霍惑沒有勉強。司空追命本就無關緊要,他不過隨口一問罷了,沒問出結果,霍惑轉向另一件事。他壓低聲音,在桌上靠近幾分:“何時成了保皇派的人?”


    啊?


    啪啦。


    鄭修瞪著眼睛,筷子從手中滑落,掉在桌麵上。


    他趕緊撿起來。


    心中思緒萬千。


    什麽保皇派?


    沉默了一會,鄭修回想著這些日子所了解到的背景板,隱約明白了。


    如今上代皇帝魏陽尊駕崩後,年幼的太子臨危上位,可他還是個孩子,無法決議政事。如今是長公主在朝廷上垂簾輔政。


    保皇派,顧名思義,是保護目前小皇帝的一派。


    那麽另一派呢?


    答案呼之欲出。


    他殺死史文通一事,讓霍惑誤會了,鄭修是保皇派一邊的?


    那麽史文通是另一邊的人?


    另一邊想幹什麽?


    那長公主……想幹什麽?


    鄭修眼睛眯了眯,當女帝?


    他似乎一不小心摻進了名為政治的漩渦中。


    透過霍惑的一句話,鄭修須臾間將事情條理捋順後,鄭修果斷搖頭:“不是。”


    “嗬嗬!”霍惑笑了笑,顯然不信,他繼續壓低聲音道:“史文通雖然是個廢物,但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被長公主力排眾議,當上刑部尚書一職!”


    “如今史文通死了,分明是在與長公主作對!”


    “無論你是不是,一旦讓人知道史文通是你動手殺的,你都是了!”


    “如今兩派之爭表麵上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潮洶湧!你糊塗啊!為何要摻合進去?你們鄭家背靠北蠻,誰也不敢動你們一分一毫!誰也不願意看見你出事,誰都希望你與你家夫人長命百歲,多生幾個白白胖胖的兒子!畢竟,你與狼王之女的和親,這門親事,意味著兩國的和平!”


    “可你偏偏想不開,摻進去了?”


    霍惑仿佛跟花生米有仇似地,恨鐵不成鋼地用力將花生米咬得粉碎,瞪著鄭修:“賢侄啊!你說你圖個啥呢!”


    鄭修被霍惑一番高談闊論整得哭笑不得。


    我圖啥?


    我沒圖什麽啊!


    殺史文通真的是單純的意外與偶遇,怎麽說真話的時候,叔兒你就偏偏不信呢!


    再說,有人能找到證據嗎?


    如今沒了夜未央,沒人曉查詭案了,奇術犯案,那是無解的。


    鄭修有恃無恐。


    一頓小酒喝完,霍惑似乎沒有當場拿下鄭修的意思。


    到了最後,鄭修也沒看出來霍惑到底是“哪一邊”的。


    “我突然有些懷念老魏了。”


    離開團圓齋時,抬頭望著夜空,已是月朗星稀。


    鄭修頗為唏噓。


    老魏駕崩後,朝綱混亂,什麽牛鬼蛇神都跑出來了。


    那三位皇子呢?


    鄭修其實有一點想不通,從前奪嫡時三位皇子一個比一個能折騰,如今老魏駕崩,三位皇子全莫名其妙啞火了,還冒出一個從未聽說的“長公主”來。


    “這長公主倒是好手段,能鎮壓三位皇子,垂簾輔政。在小皇帝長大之前,這長公主和女帝沒什麽區別了。”


    回到家中,燈火黯淡。


    鄭修看著屋頂上空無一人的牆頭。


    這是他懷念兄弟會的第四十天。


    回到房中,桌上點了一盞燈,留了一碗飯菜。


    飯菜已涼,聽見動靜,床上穿著一件淡綠色肚兜的月玲瓏揉著眼睛爬起來,半夢半醒地說道:“夫君你回來了?我替你熱熱……”


    “?”


    “熱熱……飯菜。”


    她夢遊般爬起。


    鄭修將月玲瓏抱回床上,輕輕拍著她的背,月玲瓏嘟囔兩句“不要”,終於熟睡過去,發出小貓般撓人的鼾聲。


    鄭修看著月玲瓏那白皙的背部,一時間那黑發披散的背影,輪廓模糊。


    “呼。”


    長舒一氣,鄭修來到屋外,坐在台階上。


    月色喜人,今夜月近乎渾圓。他取出日記。


    今天似乎發生了不少事,但好像……沒什麽好寫的。


    正經人不會將心裏話寫進日記裏。


    沉吟片刻,鄭修落筆,寫下兩句話。


    【要救慶十三,隻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讓他成為異人。】


    寫完這句話後,鄭修筆尖一頓,眉頭一皺。


    “我差點忘了,那‘擺渡人’詭物,是我從另一道世界線殺死白秋月所得。”


    “白秋月似乎是天生的異人。”


    “這道時間線裏,白秋月如果還活著……”


    “那豈不是同時存在著兩件‘擺渡人’詭物?”


    想到這裏,鄭修一愣。


    他合上日記,回頭看了一眼,月玲瓏仍在熟睡。他借著夜色外出。


    大乾天牢就像他第二個家。


    鄭修忽然想起了一個老梗:


    “將大象放進冰箱裏需要幾個步驟?”


    “三步:打開冰箱,放進大象,關上冰箱。”


    而要神不知鬼不覺闖入天牢需要幾個步驟?


    對鄭修而言,也是三個步驟。


    他來到天牢背麵。


    畫一扇門;推開門;進去。


    鄭修像回家般,回到牢房裏。沉入心牢,坐上遊桌,招來羊皮卷。


    羊皮卷上記載的【囚者】麵板仍是呈一片混亂的姿態。


    鄭修輕歎一聲,望著鎖鏈上束縛著的“黑色心髒”。


    過了一會。


    天牢中的鄭修睜開眼睛,他手中出現了一顆漆黑的心髒。


    “滋滋滋——”


    在“擺渡人”詭物出現的刹那,鄭修耳邊竟響起了刺耳的雜音。低頭一看,那顆心髒竟變成了半透明,仿佛是一副有信號幹擾的電視畫麵般,心髒表麵浮現出斷斷續續閃電般的“殘影”。


    心髒在鄭修手中一輕,沒了重量,輕飄飄地托著。


    一束束觸手般的斷續殘影從心髒上伸出,顫動著,徑直指向某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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