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中。


    青銅鼎中香火鼎盛,熏香嫋嫋,煙霧彌漫。


    鄭修在香爐上插了三支香。


    “鄭家列祖列宗們,求你們保佑咱們鄭家獨苗鄭修,能邁過這次難關。”


    本來好端端的一次祭祖,因為昨晚鄭修突然“瘋了”,變成了求老祖宗辦事。春桃眼巴巴地看著靈位上一個個鄭氏先烈的名諱,口中念念有詞。


    我怎麽就難關了?


    鄭修撇撇嘴,扯了扯春桃的袖子:“娘,那無字碑咋回事?”


    春桃白了鄭修一眼,沒回答,那眼神仿佛是在責怪鄭修對老祖宗不敬。


    鄭修懂了,心中暗歎,娘你有所不知,當年你們二老在上麵掛著的時候,我老尊敬了。


    “月兒,來,跪下。”


    春桃沒理會鄭修。


    她牽著新婚燕爾的荒原小母狼月玲瓏來到鄭氏列祖列宗前。


    在月玲瓏上香前,春桃忽然想起了什麽:“慢!”


    月玲瓏:“?”


    鄭修:“?”


    “等會,讓你爹來。”春桃眼睛眨了眨:“月兒你莫要介意,你畢竟是北蠻出身,上麵列祖列宗大多與北蠻不對付,娘親恐怕壓不住,讓爹來。”


    月玲瓏:“……”


    鄭修:“……”


    轉念一想,娘親說得有道理。


    正所謂三觀跟著經曆走,鄭修經曆了這麽多怪事,他甚至不懷疑有哪一天老祖宗們先後“複活”,出來罵罵咧咧。


    一切皆有可能。


    鄭修眼巴巴地看著祠堂外,等著老爹出現。


    嚴格意義上,他和老爹天人永隔了二十三年,他這突然活過來了,鄭修一時間有點不適應,不知如何去麵對。


    咦?


    這時,無聊的鄭修在亂糟糟地思考著,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晚掀開被子時的驚鴻一腚。


    鄭修渾身一震,麵露驚訝地望著月玲瓏的背後。


    新婚小嬌妻似乎察覺到夫君那“熾熱”的目光,麵色一紅,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抬起頭悄悄看了夫君一眼,隻見夫君兩眼直溝溝地看著自己背後,她趕忙又低下了頭。


    這時祠堂外傳來動靜,鄭修神情複雜移開目光,隻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丫鬟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邁入祠堂。


    在看見“老人”的瞬間,鄭修腦中刹那間浮現出三個字——“不可能”。老人一頭白發,麵容枯槁,眼窩深陷,披著一件白色的長衫。衣襟敞開,鄭修隱約能看見老人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上,留下了一道道猙獰的疤痕。


    第一眼鄭修看著這行將就木的老人走入,看著那五官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麵孔,鄭修第一反應就是“鄭白眉”,確實有點像。他甚至以為在世界線偏移的過程中爺爺也從墳墓裏爬出來了——直到春桃一路小跑上前攙著老人,心疼道:“你身子弱,出門怎不多穿件衣服?”


    這老人是鄭浩然!


    發生了什麽?


    被掏空了嗎?


    鄭修驚訝地看著父母二人重新走入祠堂。


    鄭浩然那渾濁的眸子淡然從鄭修臉上掃過,最終落在月玲瓏臉上時,沉凝片刻,幹涸皸裂的嘴唇總算流露出一絲微笑:“好,好,好。”


    他說了三個“好”字,便不再說什麽。


    “爹。”


    鄭修不知道鄭浩然身上發生了什麽,難以想象二十年前在北蠻戰場上近乎無敵的身姿,如今成了這幅病怏怏的模樣。他鼻子一酸,仍是上前,時隔二十年,他再次見到了親爹,可父子二人見麵的場景卻沒有他想象的那般溫馨和睦,鄭浩然點點頭,沒說什麽,領著月玲瓏完成了祭祖儀式。


    一叩二拜三上香,祭祖完成。


    “取文房四寶!咳咳咳——”


    完成了這一切,鄭浩然臉上多了幾分生氣,說一句話連咳幾聲。


    一般人家,妻妾是沒有資格入族譜的。但在鄭家似乎不是這麽一回事。鄭修從前翻看族譜時,便看見過春桃的名字,對此沒有太多意外。


    “去啊。”


    春桃見鄭修愣著一動不動,暗罵兒子貌似真的病了,推了傻兒子一把。鄭修回頭納悶地看著春桃,春桃才說按照規矩是老子寫族譜兒子研墨。


    鄭修心中犯嘀咕,當年你們死得早,沒教這些。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過去了。


    將祠堂上掛著的族譜取下,鄭修在一旁磨墨,鄭浩然翻開族譜卷宗,翻至最下方。


    “咦?”


    鄭修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在他的名字旁邊,在鄭浩然這一回書寫之前,“正妻”的位置上寫了一個“鄭”字,後方點了一點墨,卻沒有往下寫。給鄭修的感覺,就像是寫下這個鄭字的人,想要寫後續姓氏時因某種原因戛然而止,無法繼續寫下去了,就此作罷。


    鄭浩然旁開一筆,在鄭字的另一邊,正妻一位,寫下“鄭月氏玲瓏”五個字。


    春桃小心翼翼地望著靈位,閉著眼睛嘀嘀咕咕。


    鄭修靠近了才聽清老娘原來念叨的是“老祖宗們有怪莫怪、北蠻女子好生養,定能給鄭家續多幾注香火”,看來春桃真的有點怕老祖宗們生氣他們鄭家與北蠻氏族通婚。


    一行人走出祠堂。


    鄭浩然來到鄭修麵前。


    “爹,你的身體……”


    鄭修欲言又止。


    鄭浩然搖搖頭,輕咳兩聲。他緩緩抬手。


    鄭修拳頭動了,差點要錘上去。


    鄭浩然卻不是舉拳,而是拍了拍鄭修的肩膀:“對她好一些。”


    鄭修大抵知道鄭浩然與狼王的約定,點點頭。他心中原本還有許多問題,但春桃很快便道:“外麵風大,你呀,趕緊回屋歇著,把身體養好了才是正事。”


    說著,便半推半拱,讓丫鬟送老爺回房了。


    直到目送鄭浩然漸行漸遠,鄭修才忍不住問:“娘,爹的身體……”


    “別問了。”春桃眉目間掠過一縷淡淡的哀愁,眨眼掩飾過去,她猛然想起了什麽,一拍巴掌:“快!將城中最好的大夫,不,但凡有點名氣的大夫全請入府中,替少爺診一診!”


    可憐天下父母心,鄭浩然都這般了,春桃偏還惦記著鄭修的“病”。鄭修頗為感慨,心中暗暗發誓在他了解情況前,莫要再讓父母擔憂,便背脊一挺,精神一振,雲淡風輕地擺擺手,想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娘,不必了,我昨夜操勞過度,精神恍惚,說了瘋話,今日歇息一晚,隻覺龍精虎猛,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無需娘親費神請大夫了!”


    “你確定?”春桃左眼一眯,有些不信。


    “月兒,走,咱們回房。”


    說著,鄭修故意搞怪似地掀起袖子,在春桃麵前擠了一下發達的肱二頭肌,便拉著麵紅耳赤的月玲瓏三步並作兩步小跑回房,一副著急造人的架勢。


    “等會,修兒!這光天化日——”


    身後傳來春桃又急又盼的呼喊聲。


    ……


    砰!


    房門一關。


    月玲瓏白皙的兩手不安地絞著裙角。


    她歪著腦袋看著被單。


    一大早她將被褥疊好了。


    被單沒來得及換。


    上麵還有一個剪出來的大洞。


    “夫君……”


    月玲瓏兩眼虛虛地睜著,泛起霧水,弱弱道:“要不,等天黑?”


    鄭修上前,好說歹說,將月玲瓏衣服褪了,隻餘肚兜。


    今日的肚兜是淡綠色的,頗為清新雅致,另有風味。


    月玲瓏羞死了,正想往床上鑽,卻被鄭修提了起來,轉過身。


    昨晚鄭修沒看清,今早在祠堂時,鄭修轉念一想,才發現不對。


    如今腚睛一看,鄭修發現問題了。


    鄭修瞳孔猛地一縮,不可置信地伸手在月玲瓏背上摸了一下,他懷疑上麵貼著假皮。


    “熱的!”


    鄭修心中更驚。


    月玲瓏起初以為夫君是想白日白日,不料夫君此刻行跡怪異,完全不像是要幹嘛的樣子。心中蕩漾平息幾分,麵露疑慮:“夫君。”


    不對,都不對。


    全亂套了。


    月玲瓏明明是【縫屍匠】異人,她的背後曾有異人印記,身體是冰涼的,她明明不能曬日光,如今,一切都變了。


    月玲瓏背後光滑白皙,沒有印記,她的身體是溫熱的,她能自如地沐浴在日光之下,她如今活得就像是一個正常的人。


    她並不是異人!


    鄭修心念一動,想要進入心牢,卻發現往常很順暢進入心牢的通道晦澀不通,他進不去。再試!鄭修衝出房門,將傻眼的媳婦落在房間裏。拐過幾道走廊,鄭修從陌生丫鬟手中搶過筆墨紙硯,又快速跑回房中。


    鄭修這一來一回迅如疾風,月玲瓏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將衣服穿好。


    在月玲瓏那怪異的目光中,鄭修咬破手指,混了墨水,鋪開白紙,想了想,在白紙上畫了一潭池水。


    心念一動,白紙上的深潭忽然動了起來,波光粼粼,鄭修站起,將臉靠近,深潭上映出鄭修的臉龐倒影。


    【畫師】門徑還在!


    奇術仍在!


    “呼!”


    鄭修猛地鬆了一口大氣。


    可是,


    鄭修想起了在【古戰場】鬼蜮中,最後被虛空鎖鏈束縛那一幕。


    一種違和感襲上心頭。


    “夫君?”


    由始至終都默默看著夫君發癲的月玲瓏站起身,溫柔地從身後抱住了鄭修:“你是不是……太累了?”


    “我有事問你。”


    鄭修看著月玲瓏那白花花的身子,替她披上長裙。


    “狼王如今安在?”


    “你們族中是否有一個大天巫?”


    “如今北蠻與大乾關係如何?”


    “你小時候是否得了一場大病,你爹上巴格那莫山求助大天巫,取來靈藥?”


    鄭修一個個問題甩出,月玲瓏起初愣愣的,不知道夫君問這些做什麽。


    但她仍是逐一回答。


    鄭修聽著月玲瓏的回答,越聽越不對勁。


    “我出去一趟!”


    鄭修風風火火地衝出鄭宅,留下一臉懵逼的新婚妻子獨守空閨。


    皇城今日天氣好晴朗。


    外麵行人攘攘,一副安居樂業的美景。


    街頭販子熱烈吆喝。


    一切與鄭氏的產業都掛上了其他的牌匾。


    天上沒有渡鴉。


    屋頂上沒有行跡詭異的黑衣人在奔走相告。


    曾經是慶十三的家那小院子,裏麵住了一位陌生的老人,敲門而入,他表示沒聽說過慶十三此人。


    曾經裴高雅的家,鄭修敲門,見到了裴高雅的“前妻”——沒錯,是前妻了,女人還是那個女人,可女人的男人換了一位瘦巴巴的,一看就是縱欲過度的樣子。


    鄭修麵無表情,穿街走巷,找到了紀紅藕的家。


    緊閉的門沾滿了灰塵,門庭冷落,顯然有很長一段時間無人光顧了。尋街坊一問,熱情的鄰裏似乎認識鄭修,他可是城中響當當的人物——鄭浩然之子,少將軍鄭修嘛,誰不認識。鄰裏告訴鄭修,這裏曾住了一位病怏怏的男人,一年前沒來得及病死,被賊人闖入屋中,亂刀砍死,六扇門至今未查出真凶。


    鄭修麵無表情地離開。


    他進了茶寮,尋一個僻靜角落,點上一壺熱茶,三兩小碟,聽著說書人說書,一聽就是一天。


    晚上回到鄭宅,鄭浩然早早服了煎藥睡了。


    鄭修摟著月玲瓏睡了一夜,徹夜難眠。


    在茶寮呆了三天。


    說書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談古說今。


    第四天,鄭修來到曾經是大文豪西門悲的書齋。


    那裏如今成了豆腐店。


    一位貌美如花的寡婦在磨豆腐。


    再去曾經是神醫醫館的地點,醫館仍在,但坐在醫館中揀藥的老郎中並非“背插六刀上天入地醫者仁心”的老神醫司徒庸,看著在醫館中忙前忙後、眼睛上帶著一道疤、曾經是天牢獄卒的疤老六。鄭修傻眼了。


    “咦?這不是鄭少將軍?聽說你不日前大婚,如今造訪寒舍……原來如此!”疤老六滿臉正氣,斯文禮貌地拱拱手,他仔細打量著鄭修那難看的臉色,麵露恍然,卻欲言又止,含糊道:“懂了!看來少將軍有難言之隱,無妨!我醫館中藏有一枚三十年的少陽參,有著益氣補腎的奇效,絕對能讓少將軍一夜間重歸少年……”


    咚!


    鄭修黑著臉一拳將文縐縐的疤老六幹飛,摔門而出。


    疤老六捂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少將軍霸氣離開的身影,哭了:“不吃就不吃,怎麽還打人呢!”


    ……


    半時辰後。


    鄭修出現在香滿樓的屋頂上。


    六層閣樓高約七丈,令他居高臨下,俯瞰全城。


    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城市,住著一群陌生的人。


    曆史全變了。


    鄭修通過幾天的打探,明白了一件事。


    如今已經不是尊安年。


    魏陽尊在一年前駕崩,當時仍是小寶寶的太子登基,長公主垂簾聽政,輔助國事。


    大乾與北蠻自從二十年後,鄭浩然歸來,便徹底和解。這二十年間,大乾與北蠻兩方致力求和,建立商路,互通有無,很早之前便確定了和親一事。


    和親雙方是狼王之女月玲瓏與鄭浩然之子鄭修,這一對璧人的結合可謂天作之合,受萬眾矚目,順理成章,無人反對。


    二人真正結合之時,便意味著大乾與北蠻建立長達數十年和平之日。


    天下太平!


    再無戰事!


    除上述這些變化,鄭修還隱約察覺到一件不可思議、卻極有可能的事。


    這個世界……沒有燭!


    燭就像是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沒有夜未央,月玲瓏也沒有因為大天巫而變成異人!


    一切都變了!


    鄭修坐在閣樓之頂發出長笑。


    這時。


    一隻渾身髒兮兮的橘貓在鬧市中穿行,它抬起頭,望著閣樓上那落寞孤獨的身影,低頭舔了舔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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