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說真就是鄭修喪心病狂、墜入禽道去勇奪他人妻。


    這“奪妻之恨”一事,還得從幾年前說起。


    大約距今五年前,也就是尊安二十七年,臘月。


    當時的大背景,皇帝老兒勵精圖治,大力發展經濟。


    鄭修趁勢,借著政策好,擴張業務。


    這讓本就踏入富裕人家的鄭家更是雪上加霜。


    也是那年,天上人間開業二周年。


    至於那史文通,家中有一妻兩妾,偏偏沒有後嗣。


    他剛高升郎中,便想著借著喜事,促成另一事,好讓雙喜臨門。


    可有小道消息流傳,曾有名醫斷言,說是史文通陽虛精薄,要想留後,難比登天……除非借種。


    當時鄭修正在和幾位圈中好友在包廂喝茶,說起此事,鄭修一口茶水噴在桌上,笑不活了。


    史文通五年前都六十高齡了,肉眼可見的陽虛精薄,何須高人診斷。


    奈何史文通人老心不老,仍不死心,不信那邪,想納第三位小妾。


    他相中了當時皇城一位小有地位的富商,荊氏閨女,荊雪梅。


    史文通托媒人遊說荊氏父親,荊氏父親被諸多好處打昏頭,咬咬牙便答應了這送上門的喜事。


    那時能攀上官家可是許多商人做夢都能笑醒的美事,一頓操作若能得一爵位,那是能世襲的,足以讓荊氏後幾代,高枕無憂。


    本來這種板上釘釘的事在皇城圈子裏並不罕見,按理說也沾不到鄭修這麽一位年輕有為的富商身上。


    但偏偏在一個下著鵝絨雪的夜裏,荊雪梅穿著一襲雪白薄裙,蜷在天上人間門前,像極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犬。


    “請問鄭老爺是否做小女子的買賣?”


    她問。


    荊雪梅一直在這裏等鄭老板出現。


    鄭修當時看著荊雪梅第一眼,暗道人如其名,她的冷峻五官如雪中傲梅,令人不敢親近。而那身段也是該豐的豐,該潤的潤,在媒婆眼裏顯然的屬於那種好生養的胚子,難怪史文通想孩子想瘋了,要納她做妾。


    鄭修:“哦?什麽買賣?”


    荊雪梅:“賣我。”


    鄭修眯眼:“你?”


    荊雪梅點頭:“賣藝不賣身。”


    鄭修消息靈通,知道荊雪梅要嫁給史文通一事,暗道這是一個燙手山芋,但鄭老板裝作不知,看著荊雪梅,一副正經談買賣的神態,問道:“賣藝不賣身,你善什麽藝?”


    荊雪梅道:“吹簫。”


    鄭大善人當時一愣,猶豫著要不要問是什麽蕭。


    荊雪梅見鄭修神色,以為他不信,當機立斷取出了自己的木蕭,要吹一吹。


    “不必吹了。”鄭修回頭,與二娘對視一眼,便點頭:“簽了。”


    “鄭老爺,小女有一不情之請。”


    “我說不想聽你就不說了麽?”


    “……賣身契上的價碼,能否寫一百萬?”


    “你確定?一百萬,除非我死,不然,恐怕你這輩子都離不了天上人間。”


    荊雪梅在雪中,跪在鄭修麵前,用力磕頭,邊磕邊道:“求鄭老爺成全!”


    鄭修當時哪裏聽過這種要求,竟主動把自己贖身的價碼往死裏抬。但鄭修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荊雪梅的想法,歎息著同意此事,就當日行一善罷。


    後來的事也很簡潔了,史文通聽聞此事,帶人來查,看見賣身契上那“一百萬”,臉色都青了,在天上人間門前撫著胸膛喘了老半天,最終憤然離去。


    按照他當時俸祿、賞賜、糧食折算下來每月不過八百兩餘,別說他沒一百萬,要真有,也不敢亮出來啊。


    五年過去,荊雪梅如今藝名叫“波波”。


    ……


    走出地牢,苦了一天一夜的鄭修,最後一束略顯刺眼的黃昏日光讓鄭修下意識抬手遮了片刻。


    遠處,十餘精兵圍起一圈,圈內史文通正設宴等候。


    史文通年近古稀,穿著華貴的毛領襖子,坐在上位,遠遠他便看見沒有穿囚服、甚至卸去了約束的鄭修,便是一愣,但很快他又堆起笑容。


    鄭修上前,笑容滿麵,一拱手,作勢就要行禮,道:“屎大人,多日不見,風采依舊呀!”


    史文通雖端了點官架,但笑容間顯得平易近人,他這才起身迎客,準備托起:“哎呀呀,鄭老弟不必多禮。史某本以為鄭老弟落難,應是愁眉苦臉,不料今日一見,你的氣度與麵貌,如猛虎歸山,哎喲,瞧你這風采,可是更勝從前呀。”


    史文通這一托,卻沒完全托。事實上他的手還沒碰著鄭老板,鄭老板便抬了手:“哪裏哪裏!屎大人才是,瞧屎大人您容光煥發、如返老還童般皮膚細嫩,若鄭某沒料錯,不出幾月,便要喝屎大人的添丁喜宴了罷!”


    “嗬嗬嗬,那就承鄭老弟吉言咯!可史某人怕,鄭老弟未必有這個機會喝了呀。”


    鄭修:“可惜了。”


    史文通笑眯眯地讓鄭修坐下,隻是眉角止不住地抽搐。鄭修一拂長袖,欣然落座。


    疤老六將鄭修送到這裏,當然不會進去守著了。他知道,該聽的聽,不該聽的別聽。


    這時,他想起鄭修提前備好的酒,正準備問問鄭老板是否要提上來。鄭老板下一句聲音卻提高了幾分:“六哥,屎大人不喜酒水,那兩壺就不必送上了。再說了,”鄭修回頭看著史文通,笑道:


    “屎大人雖身強力健、形同壯年,但畢竟年事已高,那兩壺烈酒不慎讓屎大人喝出什麽好歹,我鄭某豈不是當了罪人?要不得,要不得!”


    “咳咳咳咳——”史文通,風中劇咳。


    這言裏話間,何止是奪妻之恨那麽簡單啊,疤老六一看,嚇得額頭冒汗,趕緊遠離。


    鄭修沒理他,一看桌上的菜式雖未雕龍琢鳳、顯然是隨意準備意思意思的,但雞鴨魚肉,也算大魚大肉。鄭修也剛好餓了,提筷便吃,嘴裏發出“滋嗒滋嗒”聲響,津津有味。


    史文通喝了口清水順氣,他看著鄭修堂堂皇城首富在此騙吃騙喝,本以為鄭修落不下麵兒吃這些清淡食物的他,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知力氣該往哪兒撒。


    吹著胡子瞪著眼瞅鄭老板吃了大半隻肥雞,史文通擠出笑容:“鄭老弟可真是心大呀,就不怕,這菜裏有毒?”


    鄭修嘴裏塞滿,含糊回答:“眾目睽睽之下,鄭某與屎大人月下共膳,鄭某現在若不小心咬斷舌頭死在當場,你也惹得一身騷,要堵住那麽多人的嘴,怕是不容易吧。況且了,屎大人心胸寬闊容量似海,怎會計較當年那點不足一提的破事?”


    鄭修言語處處不離“奪妻之恨”,史文通臉色再青,有點繃不住。


    “再說,”鄭修補了一刀:“五年前要真娶成了,屎大人心中有數,那也未必懷得上呀,屎大人自然不會記恨了。”


    史文通這下真忍不住了,拍桌而起,吼道:“夠了!”


    鄭修剛好吃飽,優雅地從懷裏取出幹淨絲巾,擦擦嘴。


    “是呀,吃夠了。”


    “樹大招風呀鄭老弟!你莫非不懂樹倒眾人推的道理?”


    鄭修笑道:“屎大人莫要胡說,鄭家這棵老樹,還長得好好的呢。”


    “嘿……”史文通壓低聲音,冷笑道:“你真以為,你背後那人還能護著你?”


    鄭修冷不丁回了一句:“樹倒了不也還有根嘛,春風,吹又生。”


    “嗬嗬嗬,最怕是,你這鄭家的根,也會被連根拔起!”


    “你懂不懂鄭家這麵招牌的含金量呀?”鄭修指著史文通麵帶不滿,在史文通錯愕的眼神中,鄭修回身走遠:“你今日為何來陪鄭某吃這頓飯,連史大人自己,或許都仍蒙在鼓裏、稀裏糊塗吧。”


    “即便是變天,鄭家這麵招牌,也能擋下不少雨。”


    “鄭某本以為是你背後那一位親自前來拉攏,若是你來,言下之意就是不必拉攏,讓鄭某安分些,別自作聰明,自尋死路。”


    “隻不過呀屎大人,若是以往,鄭某就不怕,更何況是現在?”


    鄭修說了一句隻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話,末了,他笑吟吟地朝史文通拱手道別:“謝屎大人宴請,他日若鄭某真冤死獄中,望屎大人不計前嫌,來鄭某墳前探望。”


    “鄭某祝史大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可別比鄭某短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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