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麽掠走了他周圍的空氣,讓他窒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些被掠走的空氣猛地從四麵八方湧回來,衝進他的鼻息肺腑,漲得他整個胸腔都開始疼痛。


    女人馥鬱柔軟的身軀,與他結實僵硬的肌肉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對比。


    她幾乎是嚴絲合縫貼著他,而他的手半舉在空中還沒有放下。


    唐言蹊心裏其實是有些打鼓的,她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會做些什麽。


    下一秒,她的小臂猛地被他攥住,整個人也被拉開幾寸。


    他的一雙鷹眸卷著漆黑凜冽的風暴,而她就身處在風暴的中心地帶,被那晦暗深沉的目光看得心虛。


    “唐言蹊,你這是什麽意思?”他沉聲開口,聲音粗啞地劃過她耳畔,好似割裂了她的耳膜,“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一連問了兩遍,每個字都更加重了氣勢。


    唐言蹊抬起自己沒被他禁錮的右手,攏了攏耳廓的頭發,擠出一個勉強的笑,配著她臉上還沒擦幹的淚痕,看起來有點滑稽,“陸總向來比別人活得明白,常人理解了三分的事情你都能裏裏外外琢磨透徹了,怎麽還需要我來解釋這麽直白易懂的東西?”


    男人的眉頭緩緩地擰成了一個疙瘩。


    嘴角,卻扯了扯。


    隻是那弧度看起來並不像是開心,而是,嘲弄,“唐言蹊,你是在可憐我嗎?”


    他說著,用沉黑無物的眼神睇了下自己麻木沒有知覺、就一直垂在身側的左臂。


    唐言蹊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她費力牽起唇梢,對上他的視線,輕笑,“我怎麽從來不知道‘可憐’兩個字還能和你搭上邊呢。”如果陸氏集團的三公子都覺得自己過得可憐,那其他人都去自掛東南枝好了。


    “池慕,厲東庭,宋井。”陸仰止念出了三個人的名字,目光卻沒有絲毫動容,反而逐漸冷徹,“他們去找了你。”


    他嘲弄的笑容更深了,“讓我來猜猜,他們和你說了什麽。”


    捏緊她心髒的手指猛地橫貫她的整顆心,傷口森然可怖,一點點暴露在空氣中,一點點糜爛。


    就像,他一點點揭開了幕布,將所有心照不宣的秘密暴露在陽光之下,“他們說我殘廢了,說我沒有你會死?”


    唐言蹊臉色一白。


    男人盯著她的表情,又笑了。


    那笑意乍看上去溫和極了,稍加留意,卻不難發現其中的鋒利和蕭索,“他們是不是還說了,我是為了你才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所以不管出於什麽理由,你都該回來看看我?”


    唐言蹊的臉色更難看。


    陸仰止就這樣看著她瞬息萬變的臉,心也沉到了穀底。


    最後,他開腔:“如果我是他們,我可能會想,這些理由都大概都無法撼動你的這顆七竅玲瓏心。所以我大概還會拿相思當籌碼,告訴你說,那個男人怎麽說也是相思的生父,而她早已經是記事的年紀了,你總不希望你的女兒眼睜睜送走自己的親生父親。”


    女人的褐瞳中揚起一絲迷霧。


    掩蓋住了她眼底皸裂的痕跡。


    可還是讓陸仰止看了個一清二楚。


    他緩緩放開了手,重新靠回床頭,忍住到了喉嚨的腥甜,閉上了眼。


    唐言蹊此刻的樣子很是狼狽,甚至有些無助。


    她就坐在離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卻忽然覺得這張熟悉英俊的臉在無形間,已經變得讓她伸手觸摸不到了。


    或許她就不該回來。


    回來被他這樣,不漏聲色地羞辱。


    她深吸了一口氣,露出這半年來在江姍手底下學到的、自己最擅長的虛假笑臉,紅唇揚起的弧度都是精心計算過的,隻是眼裏一閃而過的恍惚,讓她看起來憔悴又落魄。


    幸好他閉著眼看不到。


    她便可以放心大膽地憔悴落魄下去。


    “我就說陸總慧眼如炬,心思通透。”她淡淡啟齒,也沒了剛才的溫度,不冷不熱的,帶了點莫可名狀的諷笑,“這些事情你都看得明白,也都猜得八九不離十。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來可憐你的,而這傷了你高高在上的自尊心,所以你才三句不離讓我滾蛋,想把我趁早趕出去嗎?”


    男人弧線倨傲的下頷又繃緊了三分。


    他依然沒睜眼。


    “行。”唐言蹊覺得自己做到這份上實在是仁至義盡了。


    所有人都曉得他的傷心,隻有她沒有心是嗎?


    她的孩子,她的朋友,她的父親,她的愛情。


    她失去了一切,可是周圍所有人卻都勸她,這是時局,這是命,沒有故意害你,你要大度,要原諒。


    難道就因為她比別的女人看起來堅強一些,刀子紮在她身上流的就不是血了嗎?!


    唐言蹊跌跌撞撞地收回目光,深深吸了口氣,準備起身。


    猝不及防地,卻被男人單手從身後緊緊抱住。


    比起抱住,更像是勒住。


    他的聲音浸透了有氣無力的沙啞,像是從絕望中伸出的爪牙,那股陰沉落寞的氣息幾乎穿透她的身體。


    “我知道你是來可憐我的。”男人的嗓音低低在她耳畔盤旋,“我想過無數次我應該挺直了脊背大聲斥責你讓你滾出這裏。可是怎麽辦,言言,”他束手無策,铩羽而歸地輕笑,“就算明知道你是可憐我,我也覺得歡欣雀躍,我也迫不及待想接受你的可憐。我沒有什麽自尊,那點自尊,在你麵前一文不值。”


    唐言蹊懸在眼眶裏的淚水驟然滑落。


    整個人開始隱隱地顫抖。


    “你想走嗎?”他說話間,熱息噴灑在她的脖頸上。


    而後,手微微鬆開她,不知道在短暫的一秒鍾裏做了什麽。


    門鎖忽然“哢嚓”一聲響。


    “這是你走了之後我讓人臨時改的。”身後的男聲不鹹不淡地娓娓陳述,“我腿腳不方便,沒辦法走過去鎖門,想圖個清靜的時候在這裏就可以把門鎖死。外麵的人打不開它,你不知道鑰匙在哪裏,而這扇窗戶,”他邊說邊看了眼臥室巨大的落地窗,“也是被加固過的防彈窗。”


    “不是想走嗎?”他愈發用力地箍緊她,狠狠道,“那就試試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踏出這裏一步!”


    他明明那麽虛弱,這句話卻說得擲地有聲。


    唐言蹊盯著腳下地毯上的影子。


    才發現他竟然是倉促之間從床上起身,此時搖搖欲墜地要摔倒在地上了。


    她大驚,側過頭,正對上他幽暗的眼神。


    那是一種,餘生就要與她耗在這裏的堅韌和決心。


    唐言蹊看到了他額頭上的冷汗,她也知道這個姿勢對他而言有多麽艱難。


    更何況,他宿醉過後,胃裏還灼痛得厲害。


    “走!”他低喝,“你走!你可以現在弄死我,運氣好的話,你還能離開。”


    唐言蹊低聲笑出來。


    口口聲聲讓她走的人,卻鎖她鎖得最死。


    她心裏生出某種怪異的念頭來,自然而然地讓她都有些茫然——


    哪怕他現在放了手,打開了那扇門,她也沒辦法再踏出這裏一步。


    再離開他身邊一步。


    唐言蹊在茫然中闔了眼簾,心思塵埃落定,反而覺得輕鬆,沉靜。


    “我不走。”她說,“我不走了。”


    陸仰止眼底猛然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他是真的被她這話震住了。


    “我不是慈善家,沒想回來救一個和我八竿子打不著的路人甲的性命,也不想做這種無用功。”她吸了吸鼻子,鼻音仍然有些重,努力展開一個漫不經心的笑,眼角的淚痕卻出賣了一切,“我回來看你,你就要給我好處。”


    她目光狡黠地算計人的樣子,陸仰止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懷念著。


    他啞聲問:“你想要什麽好處?”


    “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女人一字一字道,“我想要我女兒再也不被任何人指點說是生在殘缺家庭裏的孩子,我想要讓她當真正被人捧在手心裏的小公主。我想要一個疼我愛我寵我,再也不會拿任何女人與我相提並論,為難做出選擇,還把我獨自一人丟下的丈夫。”


    陸仰止那一瞬間有種心跳都停滯了的錯覺。


    他粗嘎地打斷她:“言言,我給你,你想要的這些我都可以給你——”


    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就算是整個世界,他也可以捧到她麵前。


    “你聽我說完。”唐言蹊迎上他炙熱的眼神,靜靜地插了話。


    陸仰止心潮澎湃,隻恨不得能把她嵌進身體裏,卻對上她三分溫涼的眸,心裏忽然“咯噔”一下,“你說,言言,你說。”


    “我希望他健康平安。”唐言蹊道,“我希望他珍重自己的身體,不要讓我在這件事上太過勞心。”


    男人的俊容微微僵硬了下。


    “你的病曆報告我看過了。”她錯開臉,輕描淡寫地話音,帶著隱晦的哭腔,“不是還有10 %機會嗎?你從小到大都在做著這個世界上隻有2 %的人能完成的事,10 %對你而言……”


    陸仰止放開了她。


    唐言蹊睜大了眸子,視線追回他臉上。


    “我這樣子,你也覺得像個廢物,是嗎?”他問。


    唐言蹊心中一刺,“我不是……”


    陸仰止卻抬手截斷了她的話,“沒關係。”他哂笑,三分漠然,七分涼薄,“我自己也是這樣覺得。現在的我,配不上你了。”


    “陸仰止——”


    “但就算我是個廢物,也比你其他追求者強上百倍。”男人再次攥緊了她,眼神比手裏的力氣更大,“而且,我比他們愛你。”


    “你可以暫時把我當做你萬千追求者之一,等我重新站起來的那天,”他低頭吻了下她的手背,“再來問你,是不是願意和我在一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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