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言蹊覺得跟他溝通十分費力。


    說實在話,要不是這人就這麽活生生地立在她麵前,她幾乎快要想不起世界上還有這麽一號人物。


    畢竟她現在所生活的世界,離他太遙遠。


    唐言蹊這半年吃了許多藥,也不知是哪種起了效果,讓她漸漸不再做夢,也不再困於過去,變得處變不驚、心如止水。


    她不能說自己喜歡這樣的狀態,因為她已經忘了,什麽是喜歡。


    隻是看著眼前男人一雙沉黑如玉的眼眸裏透出的可怕的執拗,讓她覺得有些發怵。


    這個男人的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高杆,她是很清楚的。


    他對她露出這樣的眼神——對唐言蹊來說,就好像是被一個鍥而不舍、走火入魔的偷窺狂盯上了。


    雖然這個偷窺狂身價過億,權勢滔天,長相更是秒殺當下一種小鮮肉,無論以東方或是西方的審美來評價,都當得起風姿奇絕四個大字。


    可她首先感覺到的依然不是虛榮和滿足,而是,深深的無奈與對自身安全的憂慮。


    她扶額,笑道:“陸公子,都是成年人,誰還沒有段過去了?能不能原諒你是我的事,我一沒追著讓你負責,二沒回國找你麻煩,難道還不夠說明我的立場嗎?”


    她那雙眼睛靈巧動人,眨動起來既天真又嫵媚。


    明明知道這隻是巧言令色的客套話,男人卻還是在腦海裏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過了幾十遍幾百遍,比每一次在談判桌上殺伐決斷時還要謹慎。


    最後,才嗓音沙啞地反問道:“我對你來說,就隻是過去?”


    唐言蹊沒吭聲,隻是略微皺著細軟的眉頭,苦惱都假惺惺的掛在臉上。


    陸仰止比她高出很多,而她就站在他麵前咫尺,所以他需要低下頭才能看到她那張白皙漂亮的臉。


    六個月前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經瘦得快要沒有人形了。


    現在好歹是圓潤了些,氣色也好了不少。


    看來,這半年,她過得不差。


    這念頭在陸仰止的心裏像是針一樣深深淺淺的刺著,他突然開始問自己,如果六個月前他強行把她留下,到底能不能讓她恢複得比現在還好?


    答案很明顯——不能。


    那麽他還有必要這樣一直纏著她不放嗎?


    短短一秒鍾的猶豫就夠女人從他手裏掙脫的,唐言蹊沒怎麽用力地甩開他的手,退回到江姍唐季遲夫婦身側,“爸,你還是盡快派人送我回去吧,倫巴第的事不能再拖了,肖恩一個人帶人過去鎮壓,萬一有什麽不測……”


    “萬一有什麽不測,唐先生難道還要讓他女兒過去送死嗎?”


    唐言蹊的話沒說完,就被一旁的路易開口打斷。


    他幽幽綠眸盯著女人手中的文件袋,從容開口道:“一分文件而已,派誰回去送都可以。stacey小姐剛才沒露臉也就算了,既然你已經被在場眾人看見,總不好現在就抽身而退吧。”


    他說的字字懇切,卻又處處帶著一股強勢的壓迫,讓人無從拒絕。


    唐言蹊對這個人有些印象。


    都說她母親江姍曾用二十年磨出一把利劍,滅了宿敵滿門。


    就是傳說中那位路易·美第奇了吧。


    綠眸,虎狼之相。


    她不動聲色道:“在場的各位長輩都是明事理的人,想必不會太為難我。”


    路易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比她還沉得住氣,“是,他們為難的確實不是伯爵小姐你。”


    而是江姍。


    唐言蹊忽然像是被人掐住軟肋,眉梢動了動,餘光看向不遠處的女人。


    皇袍加身,卻截然一人。


    腦子裏驀地劃過什麽念頭,她看向路易的目光愈發深邃起來,而後又似有所覺地瞥了眼陸仰止。


    視線在二人之間環繞了一圈,唐言蹊輕笑出聲,做了個誰都沒想到的決定。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文件袋遞到了路易麵前,“美第奇公爵到底是比我想得周到。”她的笑容溫和,眼底卻是一片犀利,“不過茲事體大,我還是不敢隨便讓什麽路人甲乙丙丁去送這份機要文件,思來想去還是勞煩您親自跑一趟,鎮壓倫巴第地區的黑手黨,意大利畢竟是您的地盤,無論是平事還是鬧事,都比別人容易很多,不是嗎?”


    一席話恩威並施,說得在場眾人紛紛怔住。


    就連唐季遲都微微深了目光。


    路易的笑容僵在臉上,良久,側頭看了下陸仰止。


    “美第奇公爵難道不想為教皇排憂解難?”女人麵容嬌豔,說出來的話也輕飄飄的散著溫軟的餘韻,卻能把人活活逼到無路可退的死路裏去。


    路易頓了大概三十秒鍾的時間,整了整衣襟,雙手接下牛皮袋,端著十足的貴族架子,優雅地行禮道:“能為聖座和伯爵小姐效勞,不勝榮幸。”


    說完,他便轉頭要走。


    “等等。”身後女人又一次開了口。


    路易眯了下眼眸,“伯爵小姐還有什麽事?”


    “沒什麽。”唐言蹊坦然望著他的背影,“以美第奇公爵的實力,鎮壓這種小打小鬧,一晚上就夠了吧?”


    男人沒說話。


    身後繼續傳來女人慵懶的笑聲,“看來明天早晨就能收到倫巴第地區重新安定下來的好消息了,今晚,就辛苦公爵大人了。”


    路易嘴角扯了下,臉色在陰影中沉得能滴出水來,線條陰鷙如刀刻,眸光幾番明滅閃爍,最後卻隻回答了兩個字:“不敢。”


    而後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路過陸仰止身邊時,腳步微滯。


    “又被你女人擺了一道。”


    陸仰止淡淡瞧著他,不以為意,“你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隻知道買買買的嗎?”


    “我沒這麽想。”路易麵無表情,總算賞了對方一個眼神,“早聽說你在商場上是個梟雄,她這點心思,都是跟你耳濡目染學的吧。”


    陸仰止點了根煙,笑了,“我從來沒教過她這些,以前的她,對這些收買人心、禦下弄權的招數也從來不感興趣。”


    路易緩緩蹙眉,“你的意思是說,她學會這些——就是在這短短半年裏?”


    許久沒聽到陸仰止的回答,路易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眼那邊與唐季遲江姍夫婦交談起來的女人。


    眉目間覆著清淺的笑意,氣質遊離在女人和女孩之間,說她沉靜也可以,活潑也沒錯。


    明明是兩種對立而生的氣質,在她身上卻奇跡般的融合在一起。


    他道:“我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麽你寧願把一個項目白讓給我,也要見她一麵了。”


    陸仰止睨著她,目光不太友善,沉甸甸的危險,“別打她的主意。”


    “……”


    路易把到了嘴邊的罵人的話咽了回去,皮笑肉不笑,“我不是抖m,對這種女人沒興趣,你自求多福吧。”


    說著就要往外走。


    剛走出兩步,便聽到身後陸仰止低低的一句:“不是因為這個。”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比誰都天真善良。”


    所以他愛她,與她是否聰明,是否端莊,是否出身名門,是否有這樣的心機手段都無關。


    他見過她其他的樣子,也明白究竟是誰把她逼成了如今的樣子。


    “所以,你要做第二個唐季遲?”


    第二個屈居於自己女人身側,默默無聞,甘願為她鋪平道路的男人。


    “不會。”


    這次,陸仰止回答得很快,也很出人意料。


    路易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我不會讓我的女人過得那麽辛苦。”陸仰止板著一張生人勿近的撲克臉,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宴會場上篝火,炙熱、灼人,“爭權奪勢、勾心鬥角,這些都是男人的事。她想要什麽,我直接拿來給她就是了。”


    路易聽罷,揚了揚手裏的牛皮袋,道:“如果她想針對我呢?”


    陸仰止鷹隼般的眸裏透出陣陣凜冽的殺氣,“你說呢。”


    ……


    路易走後,唐言蹊也去休息室裏換了身貴族女眷會穿的傳統服飾,再回到獵場時,酒宴已經過了一半。


    接下來就是抽簽環節,決定明天兩兩一組打獵的分組。


    她撐著手肘坐在江姍身邊,看著她從箱子裏抽出一張一張紙條,再由身旁的助理大聲念出來記錄在案,好幾次險些瞌睡過去。


    “stacey von willebrand.”助理忽然念出了一個名字。


    眾人靜了片刻,同時往高台上看去。


    隻見伯爵小姐還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沒有反應。


    江姍輕咳了一聲。


    唐言蹊還是沒動,完全沒意識到被提名的是自己。


    男人在台下望著這一幕,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


    這就是她所謂的,習慣了自己的新名字?


    “叫你呢。”江姍無奈之下伸手捅了捅她。


    唐言蹊這才如夢初醒,視線朦朧地望過去,“誰叫我?”


    江姍捏了捏眉心,“分組,到你了。”


    唐言蹊“哦”了一聲,又閉上了眼。


    兩秒鍾之後,猛地睜開,指了指自己,“我?”


    她差點直接從座椅上跌下去,單手扶著桌案,想也不想拒絕道:“我不去。”


    江姍條件反射似的掃了眼台下,所幸的是唐言蹊聲音不大,下麵的人又不大能聽懂中文,所以沒什麽人知道她們母女之間究竟說了什麽。


    “你人都在這裏了,怎麽能不去?”


    女人麵上看不出什麽波瀾起伏,扶在桌案邊的手指卻微微攥了下,還是那三個字:“我不去。”


    江姍瞪著她,“少給我找事,必須去。”


    唐言蹊重新趴回桌子上,“誰愛去誰去,我不去。”


    江姍差點被她這一副擺明了無賴的嘴臉氣得拍案而起,剛才還欣慰著吾家有女初長成——雖然是路易輕敵在先,但唐言蹊的表現也大大超出她的預期,讓她十分滿意,怎麽現在又……


    她沉下臉來,冷聲道:“你知不知道這裏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我、看willebrand家的笑話?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冠軍熱門,你隻要過去陪他去山裏走個過場然後回來領獎,是有多為難你?還是你和他們一樣,想讓你媽媽我一把年紀還被人當成笑柄?”


    說著說著,居然要開始抹眼淚了。


    唐言蹊眼皮也不抬,“這話誰教你說的?我爸?”


    江姍抹眼淚的手指一僵,在空氣中握了個拳,直接砸在了她頭頂,“少廢話,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這才像她。


    “哦,對了……”江姍想起什麽似的,開口,“霍格爾昨天給我來了一通電話。”


    話說了一半,桌案上趴著的女人突然就抬了頭,“說什麽?”


    “讓我轉告你,赫克托醒了。”


    唐言蹊失去知覺已久的心髒猛地一縮,突如其來,毫無征兆,縮得她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頭皮發麻,被冷風吹得起了雞皮疙瘩。


    下一秒,她抓住江姍的胳膊,“真的?”


    江姍微微一笑,指節不慌不忙地敲打著桌麵,“如果你這次肯聽我的,我就放你個假,準你回去看他,怎麽樣?”


    唐言蹊瞬間像是被人注射了鎮定劑,安靜下來。


    良久,她啞著嗓子問:“你要我做什麽?”


    “簡單。”江姍揚唇一笑,弧度卻很涼薄,“看到那邊坐著的人了嗎?那是潘西大公,他家裏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陰險狡詐,野心勃勃;二兒子敦厚老實,天真可欺。而潘西公爵本人最近身子骨不是很好,好像很煩惱爵位該傳給誰。”


    “無論是立賢還是立長,都輪不到他家老二吧。”唐言蹊扔了顆瓜子在嘴裏,直言不諱道,“到底是他煩惱,還是你煩惱?”


    江姍被她一語中的,啞口無言了片刻。


    “確實。”她承認,“一個路易就已經讓我很頭疼了,我不需要第二個。”


    唐言蹊看著自家母親臉上露出的慈愛笑容,心思一動,“你不會是……”


    “是。”江姍笑得更好看了,“潘西公爵的兩個兒子都還沒婚配,如果這時候我女兒和他的二兒子走得近一些,那麽這爵位該歸誰,他就得好好考慮考慮了。畢竟沒有爵位的人,配不上我女兒。”


    唐言蹊臉有點黑,“你想讓我嫁給他?”


    “怎麽可能。”女人冷笑。


    “哦。”唐言蹊懂了,“你想讓我做戲去勾搭一下他家的小奶狗,牽製他家的大狼狗。”


    “……”這樣說也沒什麽錯,可是聽起來怪怪的。


    唐言蹊揉了揉太陽穴,春寒料峭,這樣的夜晚還是有些涼。


    她最後確認道:“是不是這件事我替你辦成了,你就準我回榕城一趟?”


    江姍替她倒了杯熱酒,“沒錯。”


    “行。”唐言蹊和她撞了下杯子,餘光裏好像有誰正灼灼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大概清楚是誰,卻懶得回頭。


    助理在一旁提醒道:“聖座,您還沒給伯爵小姐抽出一組同行的人選呢。”


    江姍飲了口酒,視線掠過全場,收斂起方才與女兒交談時的寥寥溫情,重新擺出高深莫測、不怒自威的表情,淡淡道:“這是我女兒第一次參加春狩,為人父母,我也有點私心,想給她點特殊關照。在場還有哪位沒被提名,請上前來,讓我女兒自己選個喜歡的,各位沒意見吧?”


    話音一落,便有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從座椅上起身,好似等她這句話,等了許久。


    那深沉的衣裝和他身後深沉的夜色融為一體,雙眸亦是一脈相承的邃黑。


    他兩步走上前,明明離高台還有一段距離,可他渾身那股懾人的魄力有如大軍壓境,讓台上之人同時覺得心悸。


    “聖座。”本該是請求的話語,從他嘴裏說出來卻更像是命令,強悍到如同侵犯,“我和伯爵小姐是舊識,要論關照,沒人比我更合適。”


    唐言蹊撐著額頭,光線昏暗,她看不清楚男人的表情。


    聞言隻是輕輕一笑,笑聲自上方飄落,如落英繽紛,帶著嫵媚的色彩,“陸三公子剛才不是已經被安排過了,還湊什麽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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