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竟和自己念同一所學校,我注意到此事,是在梅雨季尚未到來,我們剛剛換上夏季校服的時節。


    那天放學後,前往音樂室參加社團活動的途中,美紀說自己落下了東西,急忙跑到教室去取,我隻好站在走廊裏等她,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忽然發現前麵不遠處有個人也跟我一樣無聊,一眨不眨地盯著某處。那是個鼻梁高高,五官端正的男生,有一雙涼涼淡淡的眼睛。此刻,他正盯著教學樓背後的花壇,我看得很清楚,那裏分明什麽都沒有,他卻忽然——


    “啊,危險!”


    他小聲喊道。


    我循聲望向那處花壇,果然什麽都沒有。等我再次把目光落回那人身上,他已經一臉如釋重負的神情,視線輕輕動了動,似乎在同誰道別。這時,一個男生從二班教室跑出來。


    “夏目,回去咯。”


    男生叫了他的名字。


    “哎?夏目……同學?”


    “久等了,宮子……嗯?你怎麽了?”


    我茫然地瞪著跟朋友一道走向教學樓門口的夏目,以至於美紀問了我什麽,我也忘記回答。


    那天的社團活動真是糟糕透頂。


    “筱原,你又吹錯了。重來一次。”


    我不知被顧問老師罵了多少遍,前輩們也一臉驚呆的表情。


    因為姨母是音樂家,我很小便開始學習單簧管,升入高中後自然而然進了吹奏部。同在五班的美紀負責演奏小號。內向的我能在班上過得順風順水,完全因為活潑外向的美紀是我的好朋友。


    “哪,宮子,你到底怎麽了?今天精神一點都不集中呢。”


    那天很難得的,我被美紀指責了一番。某件沉睡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就那麽浮現在腦海,攪亂了思緒。


    是夏目貴誌的事。


    那時候,我們還是小學低年級學生。說起來,真正和他同在一個班裏讀書,隻有短短的兩個月時間。現在,我依然住在那個小鎮,離這所高中有很大一段距離。記得當時,他是從別的學校轉到鎮上小學來的,父母早逝,被親戚們像燙手山芋一樣扔來扔去——這些傳聞都是我從別人那兒聽來的。起初因為有新鮮感,大家樂於跟他搭話,自從發生了某件事後,大家便說夏目喜歡撒謊,漸漸地沒有誰再願意和他說話。而當時發生的那件事,從此變成了我心裏揮之不去的陰影。


    那是發生在音樂課上的事。那天,我們跟著cd播放器合奏童謠。


    so、mi fa so、so、mi fa so、do so mi do re。


    因為剛開始練習沒多久,大家都拚命跟著老師的哼唱吹奏,卻依然常常出錯。我因為早已在家跟著姨母學過,所以對於別人出錯的地方總是很敏感。


    “啊,山本,你降低了半音。還有早希,節奏沒跟上。”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飄來一串笛音,與主旋律全然不同,卻有著格外美妙和諧的音色。


    劈——咻嚕嚕嚕嚕、嚕咯咯……


    “哎?”


    我朝四下看去,想知道是誰在吹笛。


    “嗚哇哇!”


    一個男生大叫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夏目同學,怎麽了?”


    “剛才,這裏坐著一個奇怪的家夥。外表是天狗的模樣,還吹著笛子……”


    “哎?天狗?”


    “啊,快看,它逃到那邊去了!”


    夏目邊說邊指著窗戶的方向,老師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什麽?我沒有看見啊,有哪位同學看見了嗎?”


    我覺得,當時老師的這句質問並沒有惡意,隻是在向大家確認而已。說不定老師也相信夏目真的看到了什麽。隻是這個問題最終將一切導向同一個結果,那就是夏目被大家孤立了。


    “看見的人請舉手。”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我的確什麽都沒有看到,隻是聽見了那串笛音。那裏一定有什麽,而且知道這件事的隻有夏目和我,可是……我沒有舉起手來。


    夏目終於微微垂下頭。


    “對不起……我看錯了。”


    說完,重又在椅子上坐下。


    也是從那時起,大家覺得他時常會說些奇奇怪怪的話,紛紛開始疏遠他。實際上,自那之後,夏目仍會固執地說他看到了奇怪的東西,或者突然就推開誰,逃也似的跑掉了。所以我偶爾也會覺得,其實不管當時怎麽做,事情都會演變至此吧。隻是那天,如果我舉了手……也許周圍這些投向夏目的目光就不會如此冷漠了吧?也許至少有那麽一個朋友,是願意相信他的吧。在班上總是獨自一人、不願意和任何人搭話的夏目,同樣無視了我的存在。而我害怕他說,都是你不好,於是盡可能地從他身邊逃開了。


    結果,他還沒有交到朋友,便又搬去了另一位親戚所在的小鎮。


    我鬆了口氣,並封印了與他有關的全部記憶。剛好姨母送了我一支單簧管,我便廢寢忘食地埋頭練習,從小學到初中,上課與練習單簧管便是我生活的重心。偶爾上學或放學途中,連自己都驚覺吹得十分順暢的時候,耳邊會再次飄來那時的笛音。


    劈——咻嚕嚕嚕嚕、嚕咯咯……


    大概是橫笛的和音。從森林深處或半山腰,隨風飄來的優美旋律,輕輕地,又確確實實在努力和著我的單簧管。


    那時候,為什麽我竟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夏目呢?關於這一點,至今我依然覺得神奇得不得了。不過我想,那串隻有我能聽見的笛音,一定是神贈予我的最好的禮物。隻有當我的單簧管吹出了動聽的曲子,神才會以笛相和吧。


    升入高中,我理所當然沒有放棄音樂。入學以來,如果要用什麽詞來形容至今為止我的每一天,不外乎是——


    去學校。


    上課。


    去社團練習。


    回家。


    這種單調往複的日子。


    也正因為如此,即便聽聞二班新來了一個轉校生,我也絲毫沒有察覺那人就是夏目。


    可是,他真的就是那個夏目嗎?


    也許隻是同名同姓的人吧?


    回到家裏,我翻出學年花名冊,打算確認一下。


    夏目貴誌。


    啊啊。咚、咚、咚。心跳忽然加快,砸在耳朵裏,人也有些動搖。


    “哪,美紀,二班的那個轉校生,是個怎樣的人?”


    第二天在學校裏,我試著打聽他的消息。


    “哎?現在才打聽?宮子,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後知後覺呢。他剛轉來那會兒,我們班有女生專程去偵察了他的情況,據說那個男生蠻帥的,她們都很興奮呢。雖然看上去有點冷冷的,不過聊天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他其實是個挺坦率的人,對誰都很溫柔的感覺。”


    罪惡感猛然在心底複蘇。美紀口中形容的夏目的為人,一定是他的本性,從上小學以來就沒有變過。而讓這樣的他在那個班上遭到大家集體孤立的人,是我。


    自那天起,我的單簧管開始奏出渾濁的音符,神的旋律再也無法聽聞。


    長長的梅雨季節過後,夏天終於到來。


    為了迎接秋季大賽,吹奏部決定舉行一次合宿,大家各自準備,忙得分身乏術。合宿的地點相當出人意料,居然就在我老家附近,隻需往山裏走一點點,很快就能看到那處公共住宿設施。合宿前夕,我和部長特意前往那裏參觀學習。那是暑假前的一個星期日,我倆剛走到山裏,忽然瞥見森林中有個人影穿過茂密的樹叢,往前走去。他肩上還趴著一隻圓滾滾胖乎乎的貓,應該是貓吧?之後轉眼就消失在了樹叢的另一端。我確信自己沒有看錯,那的確是夏目。


    “想必您就是持有友人帳的夏目殿下吧?”


    “嗚哇,貓咪老師!窗外又冒出奇怪的家夥了!”


    “冷靜一點夏目。要是那家夥敢圖謀不軌,我就把它攆得遠遠的。”


    從小時候起,我就不時會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那些別人似乎看不見的,或許便是所謂的妖怪之類。


    眼前這個家夥找來我家,是在長長的梅雨季節過後,暑假即將來臨時。


    “夏目殿下,此番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你想讓我把名字還給你嗎?”


    “不,我的名字並不在那裏。隻是,聽說我正在尋找的妖怪,它的名字確實是在友人帳裏。”


    “正在尋找?”


    “是的。夏目殿下,請用友人帳召喚葦之匠。”


    “葦之匠?”


    這家夥長得有些像天狗,手裏握著一支小小的橫笛。


    “我的名字叫篳篥。”


    “篳篥……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呃,我是在最近的最近,才聽說了關於夏目殿下的某些傳聞。要說以前在哪裏見過……啊呀?”


    篳篥忽然住了口,凝視著我的臉。


    “說起來這張臉……不,不可能,不過的確又很像。”


    “我的臉怎麽了?”


    “大概隻是和那個人有點像吧。話說夏目殿下,關於葦之匠的事……”


    “等一下。那個叫葦之匠的,到底是誰?”


    “我聽說過喲。好像是個製作笛子的名家。”貓咪老師說。


    “沒錯,葦之匠是當代製作笛子的第一名匠。如您所見,我是個吹笛的。我這把笛子,最近總感覺有點奇怪。不僅沒法吹出想要的笛聲,音色還很渾濁。”


    “所以,你想讓葦之匠幫你重新做一支笛子?”


    “不。我隻想請他幫我修好這支心愛的笛子就行了,為此才四處尋找葦之匠。自從被持有友人帳的夏目奪走了名字,它好像就躲進了山裏,誰也不肯見——”


    “所以你就想讓我把它叫出來。可是,我不知道它長什麽樣子,沒法召喚它。”


    “怎麽會這樣!”篳篥有些淩亂。


    “打贏它並讓它交出名字的那個人,是我的祖母。我沒法召喚不知道長相的妖怪,也沒法歸還它的名字。”


    “喂,那個什麽篳篥。你既然這麽會吹笛子,現在就吹一曲吧。我來聽聽。”


    貓咪老師邊吃團子邊命令道。


    “正合我意。要是就這麽回去我肯定鬱悶死。聽好了。”


    篳篥把笛子橫在嘴邊,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開始吹起來。它吹得很好,我根本聽不出音色哪裏渾濁,或許隻有它們那一行的高手才辨認得出這種微妙的誤差。美妙的音色,天狗模樣的妖怪……腦海裏忽然浮現過去許久的記憶。


    “啊!你是那時候的!”


    小學音樂課上,我們正在合奏,忽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串笛音,與在場所有人使用的樂器都不同。沒錯,正是這笛音。當時我朝它看過去,隻見一隻天狗坐在老師旁邊,手裏拿著笛子,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什麽啊,你就是那天的那個小鬼!居然都長這麽大了。”


    “哇,怎麽感覺態度忽然變得好自大,簡直無法直視。”


    “哼,連葦之匠都不能召喚的家夥,我才沒必要對你客氣呢。”


    “但是,如果夏目帶上友人帳到那附近去,那家夥說不定會為了要回名字跑出來呢。”


    “嗚嗚……夏目大人!請助我一臂之力!”


    “見風使舵的家夥!喂,夏目,你不用為這樣的家夥耗費力氣啦。”


    “也對。再說我以前可是因為你才會遇到那麽糟心的事啊。”


    “不要啊,夏目殿下,請你幫我實現心願吧……”


    其實不管它怎麽央求都沒用。現在我住在藤原家,並且過著正常普通的學校生活,絕不能連招呼都不打就擅自離家。我本該斷然拒絕它的請求,然而……


    下一個星期日,我帶上貓咪老師,跟著篳篥去了它口中念叨的葦之匠所在的深山。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就是這種容易吃虧的性格,但是眼看對方懷抱著那樣特別的回憶,還拚了命地央求,我怎麽也狠不下心拒絕。


    不遠處就是那座山的半山腰了,離小學時我生活過兩個月的那座小鎮並不遠。


    “喂,葦之匠,你在嗎?”


    我試著隨便喊了喊,果然沒有任何回音。


    “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找到啊。夏目,我們去吃點團子什麽的,然後回家吧。”


    “不行,咱們這不是剛剛才到嗎!”篳篥哀號。


    於是繼續向森林深處進發。途中,我忽然瞥見穿著我們學校校服的兩個女生正從公交車站沿著山路往前麵的住宿設施走去。


    “糟糕,也不知道有沒有被她們看到。”


    其實就算被看到也有辦法蒙混過去。這麽想著,我們很快便走進了山腹之中。


    裏裏外外大概找了兩三個小時,日頭也開始西沉,就在我們打算結束今天的搜索時——


    “老爺,老爺,請問您在找葦之匠嗎?”


    說完,長著野獸臉的妖怪出現在我們麵前,說不清像牛還是像狗。


    “老爺,您不知道嗎?有一首曲子能夠召喚葦之匠。”


    “召喚的曲子?”


    “嗯嗯,據說隻要用笛子吹奏那首曲子,葦之匠就會出現。應該是叫《虹之葉風》沒錯,調子嘛好像是這樣的,劈——咻嚕嚕嚕嚕。”


    “啊啊,莫非……”


    說完,篳篥吹起了笛子。就是它在我屋子裏吹過的那首。


    這次它依然吹得很好。一曲終了,篳篥靜靜地放下笛子,我們也屏息等待著。


    然而,什麽都沒有出現。


    “確定是這首曲子嗎?”


    牛犬妖怪回答:“的確是這首曲子。俺以前曾親眼見過葦之匠吹它呢。”


    “你說什麽?”


    “匠啊,讓一個人類的女子聽它吹了這首曲子,說以後隻要吹奏這首曲子,就能召喚它了。”


    “人類的女子……”


    “它還說,自己就在前麵不遠處的沼澤裏沉眠,一般的召喚它或許察覺不了。要是讓它從頭到尾完整地聽一遍這首曲子,肯定就會醒過來啦。曲名還是當時那個人類的女子給起的呢。《虹之葉風》怎麽樣?她就是這樣說的。”


    聽到這裏,我立刻明白它說的是誰了。不可思議的是,篳篥也是一臉若有所悟的表情。


    “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說不定連匠自己都忘了。那麽,俺就先告辭了。”


    牛犬妖怪說完便消失在灌木叢深處。


    “這支笛子出了點問題,音色渾濁,大概也無法召喚葦之匠了吧。唉,偏偏我隻有這麽一支笛子。”


    “篳篥,你怎麽會知道這首曲子的?”


    “這首曲子是師父教我的。師父可嚴厲了,隻要我吹錯一個地方,立馬就會用鐵拳對我造成一萬噸的暴擊傷害。”


    這樣說著的時候,篳篥露出十分懷念的神色。


    “那你師父還有別的徒弟嗎?”


    “沒了,我想除了我,師父大概沒有別的徒弟了,因為師父……”


    篳篥說著說著便頓住了。


    “那就隻好放棄了。夏目,回去咯。”貓咪老師催促道。


    篳篥急了,一臉不情願地對我們坦白道:“還有一個人,雖然不是師父的徒弟,不過也會吹這首曲子就是了。可是……”又一次吞吞吐吐起來的篳篥終於在我們的催促下交代了它知悉的部分:據說那是個人類的女孩,家住在山麓。每天她都會吹著笛子走路去上學,放學路上也不例外。篳篥十分喜歡那種歡快的旋律,常常陪著她練習。那個女孩似乎還能聽出原本隻有妖怪才能聽見的音色。於是,篳篥學著師父的樣,偶爾會把師父教它的那首曲子吹給女孩聽。女孩覺得很有趣,漸漸也跟著它吹起來。


    “唉唉,那時候我們吹得多開心啊。人類還真是有意思的生物呢。一些人呢生命裏除了欺騙他人、先下手為強之外,什麽都沒有;一些人呢,單純地享受著有音樂陪伴的日子就很快樂了。我想,隻要這個世上還有像那個女孩一樣的人存在,我就不會討厭人類吧,一定不會討厭他們。”


    這時,篳篥臉上露出了非常溫柔的神情。


    “等等,如果讓那個人類的女孩把剛才那首曲子吹給它聽,葦之匠應該就會出現吧?”


    “師父和我也隻是偶爾教授這首曲子,所以當初我們吹奏的時候,葦之匠才沒有醒過來吧。”


    “原來如此。那就去拜托那位人類的女孩想想辦法吧。請她把整首曲子都吹一遍,或許就可以……”


    “應該行不通吧。”篳篥低聲道,“最近不知道怎麽回事,那女孩的笛聲也很渾濁,已經沒法像以前那樣吹出快樂的旋律了。說不定她的笛子也壞掉了,不……或許,這種狀況是我造成的?”


    “哎?”


    “因為我的笛子壞掉了,所以她的笛子也……這麽說來,我豈不是必須要修好這支笛子了。”


    “篳篥,難道……”


    “你喜歡那個女孩吧?”


    “說、說什麽蠢話呢!我隻是希望那孩子能再次吹出讓她開心的曲子而已……”


    跟合宿管理員會麵時,又一次聽到了那首曲子。


    “啊啊!”


    “怎麽了,筱原?”


    部長吃驚地看著我。


    “對不起,沒什麽的。”


    為什麽呢,明明已經很久沒有聽過的神的音色,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再次響起?


    會麵結束後,我和部長朝山下走去。路上,部長擔心地問:“筱原,你有心事嗎?”


    “哎?”


    “我啊,很喜歡筱原的單簧管哦。雖然是新人,卻吹奏得那麽出色,我一直很憧憬那種音色。可是,最近總有種感覺。”


    “哎?”


    “有點不在狀態吧。或許別人聽不出來,我聽著感覺比以前疲倦了些。”


    這個人已經察覺了。


    “部長,謝謝你。不過沒關係的。大賽開始之前,我會想辦法調整狀態。”


    這天,我們聊了沒多久便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午休時,我一個人去了音樂室。其實也沒什麽要緊事,隻是無法忍受教室裏的喧嘩。一直忍不住想著,昨天在前往合宿所的山路上,我看到的真的是夏目嗎?那時候傳來的神的音色,與夏目有著怎樣的關聯呢?我一麵思考著這些事情,一麵踏上光線微暗的樓梯,轉一個彎後很快便是走廊盡頭。門上寫著音樂室三個字,我推開門才發現,有個人竟然早就到了。


    “啊,對不起。你要用這琴吧?”


    他站在鋼琴旁邊,看那姿勢似乎剛準備彈奏一曲。


    “沒。”


    撲通撲通,耳邊傳來不受自己控製的心跳聲。不行,千萬不能被他發現啊。


    “那個……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想調查些東西。”


    “調查什麽?”


    “沒什麽,沒事了。我要回去了。”


    說完,他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下。”


    “哎?”


    “我幫你吧。”


    “哎哎?”


    “如果你是想調查什麽,我幫你。”


    我到底在說什麽啊。


    “我是吹奏部的。那個,如果是和音樂有關的事情,我可以幫上你,或許。”


    “啊啊。”


    夏目微涼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謝謝你。”他說。


    “我想用樂譜標一首曲子。某個人告訴我,曾聽別人用笛子吹過那首曲子。是非常好聽的旋律,但是出於某些原因,那個人無論怎麽吹都還原不了那種音色。所以我想,要是能在樂譜上標出來,說不定可以拜托別人吹吹看。”


    “什麽曲子?”


    “那個……我彈得不是很好。”


    說著,他伸出一根手指,摁上了琴鍵。


    “一開始差不多是這樣吧?不對,是這邊吧。”


    像是一邊向身邊的某個誰確認著,一邊摁下了琴鍵,琴音斷斷續續地響起,聽到一半,我已經知道是哪首曲子了。


    “你不用彈了,我明白了。”


    我站在夏目身邊,彈了幾個音給他聽,正是我上學放學路上總會聽到的那首曲子。


    “啊,就是這個!”


    夏目驚訝地出聲。


    “但是為什麽……哎?她怎麽會知道?”


    如同對著某個我看不見的人,夏目疑惑地向他問起我的事。


    “是這樣啊,所以才……可也太令人驚訝了。”


    “有誰,在那邊嗎?”


    “沒、沒有,不過是我自言自語罷了。那個……你叫什麽名字?”


    “我是五班的筱原宮子。”


    “我叫夏目,二班的夏目貴誌。哎?筱原,我們之前在哪兒見過嗎?”


    就是現在,說吧,說對不起。都怪自己那時不敢舉手,才讓你遇到了那麽多不開心的事。心裏明明這樣想著,嘴裏脫口而出的卻是——


    “沒有,我不記得了。”


    “這樣啊,筱原,那個,有件事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想麻煩你幫個忙。”


    他話音剛落,下午的上課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啊,該去上課了。”


    像是斷然拒絕他一般,我慌忙跑出音樂室。不,不如說是逃走比較恰當。


    “哪,宮子,你到底怎麽了,又有好幾個地方吹錯了。”


    合宿時,與我住同一個房間的美紀這樣說道。


    “是不是手指受傷了?沒想到宮子竟然會頻繁出錯,真是少見呢。”


    一連好幾天,我都像刻意躲著夏目一樣,盡量避免在學校走廊裏或是操場上碰見他。好在暑假很快就到了,我們如約來到老家附近的住宿設施,展開了今年夏天的合宿。因為放假前在音樂室與夏目不期而遇帶來的震撼,這幾天,我竟然越發不在狀態了。


    “咦?這個樂譜是?”


    “啊啊,那是……”


    美紀徑自打開我的書包,從裏麵翻出那張樂譜。


    遇到夏目的那天,放學後我回到家,花了一個晚上把曲子全部記在了樂譜上。把這個交給他,然後好好地為當時那件事向他道歉。明明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寫下了曲子,沒想到關鍵時刻自己果然還是沒法鼓起勇氣。


    “這個啊,是神的樂章哦。”


    “神的樂章?”


    “音樂之神教我的。”


    “原來宮子還是個浪漫主義者呢。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就真的相信咯。音樂之神。”


    是真的存在哦,美紀。隻不過,音樂之神再也不會眷顧我了。


    合宿的第一晚,因為白天累壞了,我和美紀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夏目殿下,可以請您代我吹一遍那首曲子嗎!”


    “哎?我?”


    剛走下山,篳篥突發奇想地對我說道。


    “不行,我根本不會啊。不過,既然已經知道是怎樣一首曲子了,等有了樂譜,或許可以請別人吹吹看吧。”


    “那就拜托您了。”


    於是第二日午休時,我和篳篥去了學校的音樂室,打算借用那裏的鋼琴,試著彈奏一遍《虹之葉風》,把旋律記在樂譜上。就在那時,那個女孩忽然闖了進來。


    篳篥一看到她,整個人就愣在了原地。我正準備離開,她卻叫住了我,還說可以幫我寫樂譜。我一麵讓篳篥在一旁確認,一麵斷斷續續地彈著那首曲子,她立刻便明白了,並且彈了幾個音來聽。


    “但是為什麽……”


    “夏目殿下,她的確知道這首曲子。”


    “哎?她知道?”


    “就是那個女孩。之前我提過的,仿佛每天都很快樂地吹著笛子的女孩,就是她啊。”


    “是這樣啊,所以才……可也太令人驚訝了。”


    我正想著,是不是可以拜托她去那座山裏吹一遍曲子,剛好上課鈴聲響了起來,難得的一次機會就這樣錯過了。


    “還是算了,夏目殿下。如今她的笛聲也和我的一樣,再也無法召喚葦之匠了。”


    之後,篳篥說它自己會想辦法便離開了。除了站在原地目送它,我什麽忙都沒幫上。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很快,學校正式放了暑假。某天夜裏,篳篥再次來到我家。


    “抱歉,夏目殿下。今晚能否請您再陪我走一趟呢?”


    今晚是滿月之夜。聽說葦之匠喜愛月光,篳篥覺得說不定就在今晚可以遇上它。


    “我那渾濁的笛音或許也可以被月光淨化呢。然後,我一定能……”


    塔子阿姨他們睡得很沉,我和貓咪老師悄悄溜出房間,決定陪篳篥走一趟。


    我們來到葦之匠沉眠的那片沼澤,一麵等待滿月升上天空,一麵和篳篥閑聊。


    “之前我曾說過,還有一個人類的女子跟著葦之匠學過《虹之葉風》,我想她大概就是我師父。”


    “哎?”


    “雖說我稱她一聲師父,但其實不是我真正的師父。她隻是一時興起讓我那麽叫她罷了。有一天我正在吹笛子,那個人類的女子忽然出現在我麵前,問我,你會吹這首曲子嗎?然後用口哨很爛地吹了一遍。我向來自負,深信無論是什麽曲子,我都可以吹得很好,當即學著她吹了一遍,師父卻說我吹得不對。之後便對我進行了好幾天的特訓,我迫不得已,隻好配合她。當我好不容易把最後一個音符也牢牢記住了,她卻沒讓我從頭到尾再吹一次,人也忽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那個人是誰,我想已經不用再問。


    “還是那麽反複無常的女人呢,玲子。”貓咪老師低聲說。


    玲子到底是怎麽想的呢,為什麽會教篳篥吹那首從葦之匠那兒聽來的曲子?


    “夏目殿下,還有一件事希望您能聽我說。”


    “哎?”


    “當時的那件事,我還未曾向您道歉。”


    合宿那晚,我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那是一片不知位於何處的沼澤,長滿了茂盛的蘆葦。滿月高高地掛在天空中,岸邊有個人影,是夏目。在他身邊,還有一個人,不知為何,我看不清他的身影,卻清楚地知道他手裏拿著一支橫笛。


    兩人的對話清晰地傳到耳邊。


    “那時候真是抱歉,夏目殿下。”


    “你是指哪件事?”


    “是您小時候的事了。那天,我被一串串聽上去非常歡快的樂聲吸引,一個人去到一個叫學校的建築物裏麵。在那裏,一群人類的孩子拚命地吹著豎笛,我覺得他們的樣子好笑極了,真的有必要如此賣力嗎?可後來,終於我也忍不住掏出自己的橫笛,和他們一塊兒吹了起來。”


    啊啊,他說的是那時候的那件事。


    “我完全沒想到,竟然有人類的孩子看得到我。結果,好像給您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我也必須道歉。


    “抱歉啦。”


    對不起,夏目。


    夏目好一陣子都沉默地看著對方,我咽了一口唾液,等待他的回答。


    “若是在從前,我大概會說,事到如今,道歉有什麽用啊。但是,現在我會說,謝謝你。”


    哎?


    “謝謝你還記掛著過去的我。”


    這就是夏目。一直以來,我都隻懂得考慮自己,即便現在道歉,也無非為了自我滿足。我從來不曾回過頭,仔細體會對方內心最真實的感受。而他不一樣,他是那種對一切全盤接受,包括道歉之人的心情亦能感同身受,然後微笑著向對方說謝謝的人——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我睜開眼睛,旁邊床上的美紀睡得很香,輕輕地打著呼嚕。我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不知從何處遠遠傳來了幽微的旋律。我從床上跳起來,拿著單簧管和樂譜衝出了房間。


    合宿所裏鴉雀無聲,我悄悄溜出去,沿著通往森林的小路飛快地跑起來。


    跑了一會兒,我再次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笛聲還在繼續。不過,和往常聽到的神的樂章相比,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現在的旋律裏混雜了懊悔、迷茫等情緒,是一種不完滿的演奏。


    那些,其實都是我的懊悔和迷茫。


    與夏目重逢後,藏匿了很多年的罪惡感漸漸複蘇,通過笛音傳遞給了神的橫笛,所以除了我,再沒有人能夠糾正它。我把單簧管放在唇邊,把所有心情傾注其中,吹出了第一個音符。刹那間,神的笛音隨之一晃。他注意到我了。接下來,對方的笛音漸漸跟上了我的節奏,我也努力配合著對方的演奏。天上的月光,地上的草木仿佛輕輕搖曳著,隻有橫笛與單簧管吹出的音聲彼此唱和。我們的樂章已經合為一體了吧?過去的懊悔,現在的迷茫——它們其實並未封印在心底,卻隨著今夜的音符傾瀉而出,然後,讓我們重新好好麵對彼此吧。夏目,真的真的謝謝你。


    我們的合奏至此合二為一。


    今夜,我和神各自完成了“心靈”的調音。


    稍稍鬆了鬆唇,我們再次從頭同時吹起。森林裏的草木隨著美妙的旋律起舞,一曲終了,仿佛附身之物驟然消失一般,我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那真是一場震撼人心的合奏。


    和著不知從何處飄來的單簧管的音聲,篳篥一口氣吹完了《虹之葉風》。森林裏的草蟲鳥獸仿佛還沉浸在嫋嫋的餘音中,萬籟俱寂。過了一會兒,茂盛的蘆葦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蘆葦也隨之輕輕搖晃。一個工匠模樣、穿著和服、袖口上係著掛帶的妖怪出現在我們麵前。


    “哦呀,不是玲子啊。你們到底是誰?”


    “我是玲子的孫子,葦之匠。我來是為了把名字還給你。請你接受吧。”


    他靜靜地凝視了我一會兒,似乎對發生的一切都了然於心,然後無聲地點了點頭。我取出友人帳,低聲道:“守護我的使者啊,請現出其名。”


    友人帳隨即顯示出寫有葦之匠名字的一頁。我撕下它銜在口中,那個瞬間,葦之匠和玲子的交往片段清晰地浮現於腦海。


    “輸、輸了輸了。就當我輸了吧,快別吹了。”


    “真的嗎?那就是我贏咯。把名字寫在這裏。”


    “這麽難聽的笛聲簡直曠古絕今。要是再聽下去,我會卡在奇怪的地方……所以你贏了。”


    “還真是一根沒禮貌的草呢。不過反正是我贏了,就不計較啦。”


    “啊啊,無所謂。不過真傷腦筋哪,我馬上就要去前麵那個沼澤裏睡覺了,搞不好沒法回應你的召喚。”


    “也對呢,那我們趕快決定一首召喚曲,以後我要是吹了它,你一定要醒過來啊。”


    “葦之匠,現在就把名字還給你。請收下吧。”


    隨著咻的一聲,紙上的文字飛入了葦之匠的前額。


    “篳篥,把笛子給葦之匠看看。”


    “不,夏目殿下,您好不容易召喚出了葦之匠,這個就……”


    “唉,既然已經召喚出來了,你還在猶豫什麽呢?”


    篳篥還在躊躇,葦之匠一把奪過它手中的笛子,以工匠的敏銳眼光仔細觀察著,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是把很不錯的笛子。嗯,哪裏都沒有壞,如此精致珍貴之物,的確世所罕見哪。”


    那天晚上,到底自己是怎麽回到合宿所的,我已經記不清了,隻隱約記得半夜醒來後我就跑了出去,之後沿著森林小路折返,在大家察覺之前又匆匆溜回房間,很快睡了過去。我不知道這些統統是一場夢,還是自心中迷茫而生的幻覺,無論哪一種,對如今的我來說已不再是負擔。


    “宮子,你怎麽了?看樣子已經滿血複活了嘛。”


    美紀吃驚地看著我,部長也衝我豎起了大拇指。


    全員練習結束後,我獨自一人仰望著天空。夏日遠山間,隱約可見一道彩虹。秋季大賽時,要不要邀請夏目去觀戰呢,如果邀請了他,不妨趁那個時候告訴他吧。我仰起頭,對著天空輕聲呢喃:“謝謝。”


    總有一天,能夠讓你聽見。


    那時候,對不起啊。還有,謝謝你,夏目,以及我的音樂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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