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皇城大內,


    遠遠被掩藏在宏偉輝煌的宮室之間,各種層出不窮的殘垣斷瓦,依舊還是保持著最基本的樣子。


    高聳宮牆和廊柱上的漆彩脫落斑駁,與鬥拱、簷角和瓦頂上的殘缺不全,無處不在的厚厚積灰和大小細碎裂紋,構成了某種相映成趣的自然野趣。


    可以說,除了發源於龍首道的中軸線上,數處大型主體建築群之外,皇城的許多地方,因為缺少人氣和活動的行跡,而不可避免顯出某位蕭疏斑駁的頹敗氣象來。


    一些宮牆和殿宇殘破的部分,甚至都在上頭長出了野草來,或是淪為鼠雀之類,繁養生息的安樂窩了。


    事實上,在被突入皇城大內的攻防戰鬥中,那些嚴重損毀的宮室殿宇樓台之屬,就在沒有被修繕過,而保持了埋沒在野草萋萋之中的原樣。


    而那些奠基的條石、地磚、柱座,更是被挖掘出來,就近成為了修補皇城外牆的現成材料。


    而在此期間,作為負責天家生活起居的宮內省,唯一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拚湊出最後一點人力撿破******如,將那些損毀的建築中,還能繼續利用的陳舊建材和大致完好的構件,給拆運到別處去,行那拆東牆補西牆之事,來維持名義上大內之主的最後一點體麵。


    一方麵是宮中和朝廷,實在缺乏全麵修繕的財力和人力,另一方麵則是真正可以做決定的當權者們,也缺乏這麽做的動機和理由。


    反正這個國家,這個政權真正的權力和統治中心,已經不在這個大而無當的宮城裏,而隻剩下做基本的排場和儀式的功能。


    關於攝政再次當朝數百臣公的麵,把年幼的女帝嚇得哭鼻子的非聞,也徘徊在大內的簷下廊道之間。


    關於那位少天子被嚇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拚死扯住旁邊內侍的寬袖不放手,躲在禦座後麵抱頭痛哭的情形,被各種口口相傳的活靈活現的。


    而在外郭西麵的幾處城門下,各種扶老攜幼,或是哭哭啼啼,或是長籲短歎,或是愁眉苦臉,或是哀聲不斷的人群,在左近士兵罵罵咧咧的押解和監視下,排成等候進城的數條長龍。


    雖然戰火已經暫時遠去了,但是洛水南岸貧民百姓聚居的城區,也幾乎被打成了遍地是白骨與廢墟的荒廢之地了。


    因此,百廢待興的戰後局麵之下,一下子洛都城中的人力資源,就變得格外匱乏起來。


    但是,滿地的瓦礫殘垣,還是得有人來清理的,而上位者們的日常生活和享受,還要繼續下去的,於是苦無足夠城中的人口,來提供勞役和各種服務的當朝諸公,就決定從地方上擇檢戶口百業以充都亟。


    當然,這個過程不會那麽令人愉快的,也總有一些刁民和無賴,不能體位上位者為了改善他們生活環境的良苦用心和好意。


    因此,為了讓他們死心踏地的在洛都安居樂業,不得不采用了一些諸如燒房子,綁走老婆孩子,殺掉屬於累贅的老人之類,強硬手段和權宜之策,來幫助這些冥頑不靈之輩下定決心。


    因此,在路上折騰下來不小心死掉一些體弱之輩,又中途試圖逃走而被殺掉以儆效尤,或是熬不過刑罰的正常“損耗”,也就在上行下效“理解萬歲”的情理之中了。


    但不管怎麽說,依靠這種強製填戶移民的手段,原本在戰火中損失了大量人口的洛都城,總算是在表麵上恢複了部分的生氣和喧囂。


    隻是,戰亂留下的痕跡,卻也不是那麽好消弭的。而想要在城中安居樂業,也不是那麽輕易的事情。


    那些外來的填戶們,根本沒有足夠的屋舍安置,而隻能在街坊的廢墟上,胡亂搭蓋一番權且安身。然後。又因為組織和管理的混亂,也沒少因為缺衣少食而丟掉了性命。


    好容易等到天暖回溫,卻因為糟糕的衛生環境而引發的時疫,布局不善引發的火災等等諸多變故,結果又死掉了好些人口,不得不多次再從外地搜羅人口來補充。


    如次往複下來,洛都的城門口外,都已經掛滿了新舊不一的首級,那都是試圖出城逃亡者的下場和前車之鑒。


    因此,


    現今站在城中最高處的明堂頂樓放眼望去,那些大片過火之後的廢墟中,外來移民亂糟糟搭建出來的各種窩棚和草屋,就像是一片片碩大而醜陋的疤痕一般。


    尤為礙眼的散布在,原本筆直整齊如棋局的大街小巷,和規整方正如菜畦的大小城坊街區之中,就像是對這個北朝“中興時局”的無聲嘲諷。


    不過,相比這些正在無奈和等候中煎熬的小民百姓,總有一些高人一等的極少數特殊存在。


    他們既不需要排隊等候,也不需要費事的傳喚和問話,就能帶著前呼後擁的扈從,從靠近北麵皇城一帶的,特定城門進入洛都的特權。


    籍著開春例行述職的機會,張德坤也再次回到了洛都城。


    站在自己的府邸門前,卻感覺已經是物是人非,有些不勝唏噓的惆悵與感懷了。


    然後他並沒有進去,而是從自家門前掉頭,轉道去了另一處別業的園林之中。


    不久之後,


    名為天然苑的館墅之中,張德坤見到了匯聚而來的小一群人,望著這些充滿期望與恭切的新舊麵孔,不由有些心潮澎湃和感慨。


    這些人都是某種意義上,他留在洛都城中的耳目和眼線,有些是他很早就已經留守的位置上布下了的暗子。


    但大多數都是他,在檢點宿衛使,東路都部署的短暫任期內,利用城中百廢待興,中下層各種職位大量空缺的機會,以自己的職分作為掩護,給陸陸續續的安插進去的親信人手,也算是某種出路和善後安置。


    其中既有涉及軍中的營造、軍需等不起眼的要緊位置,也有都亟府下的巡檢、城管等街頭執法部門;


    更有內城監門官,通政司雜佐等,這樣平時無關緊要卻接觸甚廣,消息靈通的位置;甚至還有專門為政事堂及堂後官們,提供服務的廊下廳,都被他安插了人手進去。


    至於,最要緊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府,他雖然無能無力在其中插手,但是通過出入其間遞送公文的衛尉寺長吏和在兵部跑腿的虞侯,還是能夠間接得到一些東西。


    這也是他當年當任過衛尉卿,掌握洛都情治和監控職責時,所留下來的餘澤和影響。


    這樣,他就可以在被那位堂兄奪走手下和勢力,順便清理了洛都城中的影響力之後,依舊能夠得到有限的消息來源和大致的感觀。


    被出放在外之後,固然是遠離了權力中樞,而變得有些消息鈍澀起來,但也相對以較少的擎製和監視,而得到在任上私底下發展自己的班底和勢力。


    比如名正言順動用權勢,拉攏和恩結軍中表現出眾的健兒,引為親信部曲;招攬各種草莽豪傑綠林好手,厚待陰為己用;打著備敵的旗號,派出親信搜刮地方聚斂資財;諸如此類的,在洛都無法完全大展手腳的事情。


    。


    當然了,他此時此刻還不敢奢望,能夠挑戰或者動搖那位堂兄的地位和權勢,隻是在現進的局勢下,給自己謀求更多一些自保的手段和契機而已。


    畢竟,自從這位堂兄接任了攝政位置之後,原本在大攝手上還算團結一心的張氏一族,也隱然出現了某種裂痕和分化了。


    一方麵是年輕一代愈加醉生夢死的荒唐浪蕩,試圖以逃避現實和責任;另一方麵則是在任的族人更加的謹小慎微,抱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聚附在當代攝政身邊,終日行那結好逢迎之事。


    而在出了河北行台招討大使張邦昌,公然割據自立之事後,這種兩端分化的趨向,就愈加明顯了,就連那些原本外放地方的張氏親族,也逐漸被調換和改任,或是用當代攝政新提拔的年輕俊秀,安插在身邊進行變相的監視和製約。


    如果不是一時之間,實在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委派,攝政又怎麽會輕易的,將他這個張氏一族還算比較出色幹練的高層,給放出權力中樞去呢。


    但對於張德坤來說,在京中在軍隊裏都算相對資曆老道的他,自己又何嚐不是那位堂兄,既不得不委以重任的大用,又需要重點關注和防範的對象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割據河北的族親張邦昌,就是他的前車之鑒。所以,拿出全副氣力和精神來解決對方,才是得不償失的事情。


    他需要留有餘力,在應付和遮掩過京中刺探和問責的情況下,積累時間慢慢生聚自己的實力和班底。


    相比之下他的府邸後宅,變成那位堂兄攝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私家禁臠,實在不算什麽事情。


    他甚至派人給自己昔日的私寵糖糖,奉納了一大筆的資財,讓她好好的維持住在堂兄身邊的這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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