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城南戰線,


    被煙火熏燎得斑駁殘缺,又掩沒在白雪皚皚之下的厚載門城樓之上。


    北軍大將楊可世,也在眺望著穿城而出的通濟渠,那裏已經被圍城作業的南軍,給填平了數段而令水流高漲滿溢邊上。


    相對的,則是洛都城中的水位有所下降,而露出原本排水的渠口,不過洛都為數條水係縱橫,想要玩截水斷流這種把戲,斷然是難以為繼的。


    反倒是這些敵軍別出心裁的,居然想從渠口下通往城中的水道裏,潛度而入,隻可惜他們遇到的是楊可世所防守的城段,怎麽會給他們這般機會呢。


    稍稍發現水道中的卯端和異動之後,隻是一道臨時追加的鐵閘,就輕易將這些善溺之敵,活活困死圍殺在狹小的水道裏,然後順便通知城樓各處,就地堵上這個疏漏。


    想到這裏,他突然抽出佩劍,慢慢的嗬出一股白氣來,呼在有些模糊的刃麵上搽了搽,以倒影中人須發潦草拉渣的形象和感受,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某種存在感。


    轉眼就是南軍攻城的第十一天了,也是入冬後的第十五天。聚攏在他身邊的部眾,卻是已經換過了好幾茬,


    而在此之前,為了試圖擋住和遲滯,如狂濤怒浪一般洶湧破關而入的南軍大潮,他們這些倉促聚合起來的數路救火隊,在莫大優勢的敵軍麵前,也爆發出了難以想象和形容的戰鬥力,以及可歌可泣的不屈意誌。


    從太古關到洛都城郊伊水,寰轉曲折跌宕起伏的地域之間。


    楊可世三天兩夜未曾合眼,大小戰數十場,身先士卒,披甲浴血當前折轉衝突,身負十數創而未下過戰場,然而換來的隻是稍加停滯,卻是無法避免和挽回,南軍長驅直入的結果。


    而卞軍及其關係人等的淵源,也隨著楊可世最後一點親信和骨血一起,幾乎消亡在這短短數十裏,由他負責阻截斷後的這條死亡之路上。


    待到他度過伊水之時,身邊已經沒有多少熟悉的麵孔,而盡是各般惶亂不安的亂兵雜從了。


    而這些亂糟糟不知統屬的兵卒,再加上百十號勉強跟上他的傷殘疲弊,最後居然就成了他退保洛都城內的,最後一點班底和本錢。


    至於靈寶公大費周章,強行征發民力搶修的所謂“群壘防要”,則一點兒都沒對南軍構成什麽妨礙,反倒是給對方貢獻了不少建材和物料。


    為了褒獎他浴血奮戰,又殊死入援的功勞,來自大內的詔書,尤為慷慨的頒布了他,官拜保義軍節度使,勳受特進,爵晉寧鄉候,敕內宅、金魚袋等的優加封賞,以總領厚載門兵馬專務的新職事。


    但這絲毫不能令他有所欣慰和鼓舞,且不論孤城一隅之中的官爵名位,究竟還有多少含金量,而他這個總領兵馬事,實質上手下管領的,也不過數千兵馬,上萬強征而來的民夫役丁而已。


    至少那些死掉的人卻是無法再活過來的,也無法改變他如今,坐困孤城舉麵皆敵的現實。


    他如此蹉歎著,這澆沃了無數人血肉的原野,來年必然格外的肥沃和豐饒,隻可惜,自己未必有多少機會,能看到那一幕了。


    轟隆隆的炮聲,再次打斷了楊可世的緬懷和思緒,卻是南軍威懾性的例行炮擊又開始了。


    突然他不遠處的哨台,轟聲崩碎了一角,餘勢未減的鐵球,彈跳往複的在哨台的一片慘叫聲中,將其中待命的一小隊弓手,給打的手斷腳折血肉模糊的倒了一地。


    殷紅的血水直接從高處流淌下台階來,而護兵也端著手牌,擋到了他的身前,用身體派出一個臨時的屏障來。


    當時楊可世,並沒有因此後退,而是繼續透過手牌和城垛的縫隙,觀察著敵方炮擊來自的位置,進行某種臨陣的判斷和推演。


    呼喝著將守城的器械,從城牆後的遮蓋和建築裏,順著專門的木質軌道,給推上城頭來。這也是他對應城外遠程投射的經驗和對策之一。


    雖然,他之前已經擊退多次南軍的強攻,但是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安心和慶幸,在他所知城防設施和貯備情況,很有些令人憂心的情形,


    比如城防火炮,城上那些大家夥,比想象的更不堪用,因為荒廢未用的念頭實在太久了,再加上平日素無兵火的荒怠和疏失,(最近一次使用,還是在幾年前洛都之變中的鳴警上),其中好些已經出現嚴重的鏽蝕和細微裂紋,隻剩下擺設和嚇唬人的功能。


    剩下尚可一用的,發炮緩慢不說而且射界狹小,畢竟都是上百年曆史,比洛都城裏所有人都要古老的老物和大家夥了,


    因為不同程度的老化情形,現今的炮手,連裝藥也不敢用全額分量,生怕把自己和城防炮一起炸上天去,倒便宜了攻城的敵人。


    因此,連居高臨下的射程上,都壓製不了南朝在上百年間不斷精研,而曆久彌新的輕重隨軍火炮,也就能夠在城壕的保護下,就近欺負和擊毀那些,緩慢靠近的各種攻城器械而已。


    因此,在守城的更多時候,他還是更傾向於依靠那些,以床子弩和發石炮為代表,那些修造方便的傳統重裝器械。


    畢竟,作為天下首善之要,洛都城裏還是有足夠的物力和材料,人力和工匠,去營造這些城防器械,以對抗遠道而來的南軍圍攻。


    而在厚載門的城牆之下,臨時待機準備支援城頭的藏兵洞裏,隨著少數交頭接耳的身影,一些來自中下階級軍將的密謀,也正在萌生中。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為如今坐困圍城的朝廷,奮戰到死而馬革裹屍的決心和意誌。隻是一貫以來,他們缺少某種契機,或是讓他們有機會聚集或者說聯係起來的紐帶。


    雖然,他們的目的和動機,雖然不盡相同,既有為尋求個人野心和欲念的悖逆之徒,也有對張氏專權的朝堂,充滿某種絕望和無奈,充斥著憤怨和殘念的潛在異己分子;


    但更多的人,隻是出於想尋求一條退路的苟且偷生之念。


    其中,甚至不乏是本鄉本土的幕後背景,隻求為保全親近的人和事物,在將來可能極為糟糕的情況下,獲得一個不那麽糟糕,甚至有所改善的結果而已。


    因此,他們這些雜音,才得以乘勢衝破了張氏一族,經營了數代以降的積威,以及針對軍中的長久掌控和監臨,而醞釀出一股股難以壓抑的暗流來。


    畢竟,若是作為軍中監察和對內情報係統本身的一部分,也出現了某種異念和想法的話,一些被視而不見的消息傳遞和活動,也就自然而然的有了行事的空間。


    .....。。


    河陽橋一線,則陷入某種靜默和對峙中,


    留在河中沙洲的中城守軍,固然是無力攻過來,但占據了南關城的南軍,亦是打不過去。


    沒有其他配合攻擊的手段,這寬度有限的橋麵,同樣限製了雙方的攻擊力度。


    下過雪而片片斑白的曠野裏,零星的戰鬥也在正麵戰場之外繼續著。


    雖然北朝已經困守洛都,但其實在洛都城外因為各種緣故,沒有能夠逃進城的散落部伍,猶有一些。


    “思密達。。”


    “板載。。”


    如此的叫喊聲中,第九大隊的士兵們,紛紛舉起三眼銃,斜架在手牌上,隨著口號的批次,迎麵對著敵人連敲數下,接二連三噴出的彈丸,頓時將最前之敵打的連番撲倒,又被後麵的士卒給毫不猶豫的踩踏過去。


    而對麵咻咻亂飛過來的箭矢如蝗,也紛紛插在他們的手牌和皮甲上,將好些人貫倒在地。顯然,他們剛剛遇到了,一隻效力於北軍陣營裏的新羅兵,不由兩下相見,格外眼紅的拚殺起來。


    作為曆史上相繼歸化的兩個藩國,新羅奴與倭奴,在唐人的對外開拓中,發揮了不可忽略的作用,同時也因此形成了某種長期而激烈的競爭關係。


    更別說,南北分峙之後,因為地緣的關係,新羅藩之內的很多人,投附了北朝,而扶桑藩的倭人,則更多為南朝效力,再加上兩大藩之間,卻不過一道對馬海峽而已。


    因此,在南北爭據之中,也不乏乘機往來殺掠之事,長久下來,就變成了一筆恩怨糾纏的爛賬,特別是太宰府治下的九州大島。相愛相殺的過往和典故,簡直不要太多。


    雖然對方一貫都自稱是國朝屏藩的安東人,但是安東可謂人種族類繁雜,自然也有三六九等的區分,最會打戰的固然是渤海種,而最孱弱的無疑是新羅人了。


    迎麵一開口呼之欲出新羅腔的臭味,頓然讓這些倭兵,格外激動和狂燥起來,


    作為首領的黑島仁也費了好大勁,親自抽打砍翻了一些熱血上頭的家夥,才勒束住差點暴走的部下,讓他們想起平時所受的訓練和陣形,而不至於一窩蜂衝上去與對方亂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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