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彭城治內,石狗湖畔的燕歸苑,正在舉辦一場規格頗高的宴會。


    隻是除了那些受邀而來的客人之外,無論是苑中侍女還是婢仆,都沒有人能夠接近宴席主廳——嘉華軒的一百步之內。


    所有的陳設遞送,都由哪些四下警戒的水泄不通的虞侯和牙兵,代為層層轉送。


    而在全數用南方天然紅色巨木嵌構拱架而成,不見一件鐵器的嘉華軒中,各種用犀角、瑪瑙、翡翠和其他珠寶縷空鑲嵌的珍貴杯盞,卻被胡到處信手堆放著。


    長案上,那些昂貴精美的金銀掐花食具,所盛裝的珍饈美味,也已經冷的不能再冷了,卻沒有人趕上來撤換一二。


    在場的有數十人,老少中青各種年紀皆有,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舉手投足間,那種久浸行伍的氣度,和本能去摸握這腰間刀劍的習慣性動作。


    他們都是手握部曲,稱重一方的軍帥,鎮主或是守臣,僅此為了一個共同的理由,才聚到這裏來的。


    南朝大梁的兵馬已經打到了淮河對岸的楚州,因為他們有再多的嫌隙和不和,也不懂得不在最有勢力和號召力的青徐鎮主持下,到這裏來共商對策和建立沿淮防線的事宜。


    隻是會宴的氣氛不太愉快,甚至多次出現冷場和爭端,都靠身為主人家的本地代表,極力調和和彈壓,才會沒有翻臉揮袖而去。


    主要是,針對主要清野堅壁的方略,以及全盤動員合力一處主導權和投入分配,而爭執不下,畢竟,這些自家治下,;無法無天肆意妄為的盤剝壓榨,下轄百姓是一回事,但是讓他們毀棄自己的額地盤,為大舉做貢獻,又是另一回事了。


    沿淮的幾個軍鎮,更是擔心自己首當其衝,做了炮灰而得不償失,又擔心後方的鄰鎮,別有用心,乘機吞並自己的勢力。


    好容易在作為召集方的青徐鎮的全力擔保和威逼脅迫的強壓下,暫時達成大致共識,然後又是因為重點阻擊和抵抗南軍的方向和位置,而相持不下。


    抬進來演示的大沙盤在口沫飛濺和各種拳腳揮舞中,被一次次推翻和打亂,亢奮和疲憊的神情,交替在這些割據一方的“大人物”身上。


    幾個被裝載大銀盤的首級,給呈了上來,赫然是先行離去“休息”的鄭定軍軍使和海州觀察使、水軍提調等人。


    然後在眾多甲士的簇擁下,隨之進來的,還有據說已經退隱的前代青徐節度使,淮北都督,檢校尚書左丞的杜歸申。


    血淋淋的人頭和再次出現的老鎮帥,這讓在場剩下的人頓時恍然大悟,卻又凜然驚悚起來了。


    這位看起來精神碩毅的老令公的複出,這也意味著現任那位留守,已經說話不管用了麽。他們幾乎是本能用身體的實際行動,拉開與那位宴會召集人的距離。


    最後,對方身邊隻剩下幾個表情惶然,不知所措的親信部將而已,都是他這些年提攜到青徐鎮各州的防禦使、


    看到自己的積威猶在,又見到兒子隱然被孤立而臉色煞白,憤恨又無奈的模樣,這位須發皆白的前代節度,也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諸君既然來了,就暫且稍安勿躁。。”


    沒有理會在場之中,如喪考妣的當代留後,杜令公中氣十足的道


    “且聽朝廷使臣,如何分說。。”


    “朝廷使臣?。。”


    一個聲音小心的質疑道。


    “朝廷的大軍,已經過密州。。不日將達”


    有些誌得意滿而矜持的高聲道


    “所以諸位,盡可放下信賴,共禦南逆了。。”


    .。。


    以此同時,一騎剛剛衝進洛都的西平門,然後打著急遞的專屬旗號,長驅直入洛都大內,給北朝的君臣們帶來以下消息


    “楚州大戰已經塵埃落地定,”


    “淮南諸軍號稱十萬,對陣南逆八萬鏖戰數日。。”


    “最終淮南聯軍大敗虧輸,自淮南大都督朱勉以下各節度、留後、采訪、觀察、經略,鎮守、防禦,團練、都知、鎮將數十人皆以身死。。”


    “淮陰。山陽兩地,自布政使以下,殘留官佐開城出降了。。”


    “截至發汛之日,南逆兵馬,已然開始度淮了。。”


    ...。


    楚州境內,


    淮南漕河流經的白馬湖畔,作為楚州大戰外圍的戰場之一,餘燼嫋嫋,屍橫遍野,滿地胡亂倒插的旗幟和兵器,


    來自濠州鍾離鎮一支支援楚州的偏師,馬軍一千外步軍五千,全數折戟在這座古老的湖澤之畔。卻是因為,他們在試圖走近路的過程中,作為先頭的馬軍,居然誤入了延伸到岸邊的一大片泥沼,


    當藏在湖畔草澤之中暗哨,帶回來這個消息的時候,正駐紮在漕河邊上水驛站裏,負責保護後方河槽安全的我,當機立斷決定主動出擊,咬一口這個送上門來經驗大禮包。


    然後,他們被藏在草蕩中的銃軍,好一陣子排射,直接打掉了銳氣,然後我在正麵用裝備相對差的散兵和親直團攜帶的將旗,由楊再興做好吸引敵軍注意力和攻擊的誘敵目標,教導團和標兵團在側騎馬運動牽製,使其不敢投入全力。


    借著這個掩護,我隨第一營和第二營運動到側後方,緩緩抵近數輪攢射,白兵衝擊就輕而易舉的打散了這支勞師遠來的偏師,才知道他們是來偷糧道的。


    戰後,


    一行行滿身血跡,衣衫襤褸的俘虜,正在被趕進河水裏洗刷幹淨,起初他們還以為這是某種變相大屠殺的前兆,沒少轉身哀告哭號了好一陣子,才被成片推推搡搡的趕到湖水裏去。


    然後才發現自己其實是會錯了意,白受了一場擔驚受怕的無妄之災,卻又喜極而泣。


    看著這一幕的穀老四卻有些寡然乏味,要知道他之前也曾是其中的一員,然後將注意力重新轉會到手頭上來。


    他正在小心翼翼的侍弄著一杆火銃,雖然隻是把成色老舊的長銃,但也足夠讓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按照教導口授的規程和細節,進行拆解、搽試和上油。


    雖然他動作上有些笨拙和僵硬,口中還自我催眠式的念著什麽,與行雲流水的利落相去甚遠,但是不妨礙他勤能補拙的精神,用加倍的時間和精力,去操弄伺候這個要命的玩意兒,變成自己機械性的動作。


    別看這麽一根簡簡單單的鐵管子,拆開就那麽零零碎碎的大小十幾件,卻是比強弩還要犀利的,殺人於無形的可怕武器,隻要填滿塞緊一個半截指頭的藥粉,就可以迸發出出巨大的力量和聲響,用細小的子丸,請貫穿數十步外的甲衣或是手牌,而一響一個洞的取人性命。


    而且不比弓弩肉眼可見的勢頭,來去無影,根本防不勝防,是那些貫戰老兵最不願意麵對的東西。因為被這玩意兒打一下,就算不馬上死,也會去了半條命。


    因為子藥往往深嵌在肉裏甚至是骨頭上,上麵還有餘毒,若是不能及時清創挖出的話,傷創宗室難以愈合的,反而會隨著天氣或是活動,而深處潰爛或是毒熱發作,足以讓人死去回來的好生折騰。


    但是取創豈又是那麽簡單的事情,鉛子可不比箭創,直接割斷拔除就好了,隻有拇指大的彈丸,深嵌在人體內被血浸潤的滑不留手,還會隨著動作或是血脈流動而易位變形,普通的刀針手段是無計可施的。


    因此大多數情況下,那些無奈的傷員,就隻能用手指探到血流不止的創口中,用力摸到疑似鉛子的事物,再用圓頭小勺擴張傷創後硬生生挖出來,這同樣也是一個相當要命的活計,足以讓大多數意誌堅定的人,也不禁要痛煞過去。


    至於事後的養傷恢複,依舊是聽天由命的,身子骨好的或許能硬熬過去,熬不過去就死於創口潰發。


    甚至有傳聞說,被這東西打死的人,連魂兒也被銃器收了去,變成為虎作倀式的倀鬼,就等著找下一個替死鬼,而且殺的人越多,準頭就越好,打傷人也更加要命。。


    對此,穀老四很慶幸自己能夠改行做一名銃手,再沒有比站在遠處就能殺傷收割敵手性命的,更安心妥貼的事情了。


    幾次死去活來之後,他倒八字的黴運似乎終於被翻轉了,先是被治療好了銃傷,然後又不明所以然的成為了,被選入主將親直團的十幾個幸運兒之一。


    隻是加入親直團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裏麵都是些精幹老兵,長短遠擊用銃和近身拚殺一般的利索老練。


    作為其中的新員,戰陣拚殺技藝,穀老四自認不會拉下太多,但是用銃,就完全是一件新鮮事物了。


    但更讓他煩惱的是,作為親直團的一員,他居然還要重新學習認字和簡單的算術,這可要了這個一輩子隻知道聽令拚殺的穀老四老命了。


    一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唉歎一聲,卻手上的銷子,都裝反了位置。


    而負責給他們補課的,則是那位羅將主帳下的虞侯們。


    他們也被稱為訓導,大概保持數十人的規模,日常除了少數人輪流聽從跟前奔走,或是扈從左右充當書記,文簿之外,其他時候,則要負責起軍中的訓導事務來。


    也就是以隊和火為臨時配發的單位,教授那些底層新補充的將士認字,以及相應的操條口令,簡單的軍事理念,乃至替那些將士寫寫家書,計算一下薪餉和戰利品收益等勤雜事務,都在他們的範圍之內。


    當然,作為主將直屬的虞侯,據說他們也有聽取底下將士呼聲和反響,將其匯總給本官的其他職責。這對中下層的那些隊官、火長們,也是某種變相的威懾和製約,讓他們沒有多少上下其手或是肆意妄為的機會。


    據說他們多數是武學的科班出身,缺少實陣的經驗,但是具有一定文化水平和軍事理論素養,對於本官也很有一股子推崇和服從性,倒也算是某種物盡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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