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五城十八區,又十一附縣,下轄戶口百萬計,流內的官員雜貳數千人,便裝坐在茶舍裏等待的哥舒慶,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祖上,可以上溯到天寶年間,安南都護府麾下統領白弩兵的馬使哥舒晃,


    但是,相比出自天寶西軍老帥哥舒翰一脈的,如今在西朝大夏作為國族分支的,大名鼎鼎的大小兩哥舒,他這支生活在南朝大梁境內的哥舒氏,就未免有些拿不出台麵來,


    雖然理論上他們都是睿宗年間,後突厥汗國——突騎師被擊滅後,內附的大姓——哥舒部的淵源,不過哥舒翰乃是大首領世係的出身,又是西北邊軍的名將,曆任隴右節度使,先鋒兵馬副元帥,太子太保,人稱“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與天寶年間幾乎掀翻天下的安祿山,並列異姓兩郡王之一的西平郡王。


    而哥舒慶的先祖哥舒晃,隻是一個被分遣到南荒的俾將而已,最多也就做到了一任兵馬使而已。但絲毫不妨礙他,在介紹家世的時候,與有榮焉的攀附上一句,某家乃西平郡王的餘裔。


    因為哥舒晃之後,他這一族在軍中仕途上,就沒有太大的起色,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卑官小校的階層打轉,不過因為先祖哥舒晃還是留下了一點餘澤,當年率領白弩軍,參與打通與南平都督府水陸往來的紅河大遠征,哥舒族人在沿河的貿易中頗有建樹,因此有足夠的錢財,維持哥舒慶這一支,在官家體製內的營鑽,作為對家族的援應。


    到了哥舒慶這一代,確實花了老大代價,才從外郭的附縣,弄到下城裏的這個位置的,因此迫不及待的將新上任的第一樁差事,辦的漂漂亮亮來大些後麵的舉薦人,也是給那些新下屬們,一場變相立威和兜攬好處的機會。


    蟬鳴習習聲中,簡陋的茶棚中,迎麵吹進來的熱風,就算是不停的搖扇,也免不了逐漸的汗透頰背,但是這裏的視野正好,剛好可以瞅見對方的場所,卻又不顯得突兀和惹眼。


    理論上,他隻需耐心的坐在街口,喝著陀耶花泡的焦糖水,等待相應的事情的發生就好了。可是他左等右等了半天,茶水已經灌了好幾盞,下腹都有些憋漲起來,


    卻沒見絲毫的動靜,按照安排已經進去鬧事的若你,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他突然有些不踏實的感覺,


    好吧,隻好采用更加露骨的手段了,他扭頭示意了一下,坐在鄰座來自武德司的快行們,紛紛起身來,四散開來,然後從各個方向站好街口之類的位置。


    說實話,他是不太情願讓這些武德司的人,分走自己的功勞和好處的,可是誰叫自己派出去的人不太給力,這麽就沒了升息了。


    想到這裏,他又有些不安起來,重重喝了口糖水,捏著袖袋中那封批文,隨即又努力的安慰自己,


    對方擁有,東南招討行司的背景又如何,這裏可是廣府,豪門滿地走,貴姓多如狗,各種上層關係錯綜複雜的畿內,


    更何況隻是最不要緊的後路置製的一個小小司馬而已,在這個畿內真算不得什麽,相比之下麻煩的反倒是作為海藩宗子的身份,


    所以須得一個由頭,讓宗藩院那些被招呼過的老大人們,可以裝聾作啞的一個由頭,官麵上的手段,才好名正言順的介入,。


    不過這種靜默和坐視,也是有期限的,如果沒有能耐找到,或者製造足夠的的機由,那宗藩院也不介意用這些小人物,作為殺雞儆猴的靶標,刷一刷日常存在感的工具。


    不然除非是十惡之條,或是三司會審,否則隻有宗藩院才有資格,提請處置這些海藩子弟,


    這時,一部裝滿陶具的大板車,突然停在了茶舍之前,一個膚色黝黑的漢子高聲呼道,


    “店家,給咋裝兩缸白茅水,一缸子苦菊茶。。”


    混賬,哥舒慶暗罵了一聲,這輛大板車,恰巧就遮住了他觀望的視線,那些武德司的人,可還在等他的信號。


    既然原本派人進去製造混亂爭執,再乘亂刻意留下一些“贓物”的手段,已經行不通了,那就隻能亮出身份一舉衝進去,做成既成事實再說。


    “快讓開。。到別去”


    一把銅錢被灑在桌子上,哥舒慶按奈火氣冷聲道。


    “這兒我包了.”


    “實在對不住了爺,這就走。。”


    那漢子看著桌上的銅錢,頓時露出一種欣然的顏色,忙不住去抓,卻碰的掉落了好些,趕忙彎腰去地上撿,車邊又過來兩名幫工一起撿。


    然後他們拉著大車離去之後,哥舒慶也實在憋的狠了,問茶舍指了方便之處,匆匆來到幕布之後的溝前,輕噓口氣放水出去,然後突然被人從背後重重勒住脖子,頓時濕淋淋的灑滿胯下。


    他努力掙紮著,被幾隻大手粗暴的搜身,連袖袋中的文書都被奪走,然後在加大力氣的窒息中昏迷過去,最後聽見的一句聲音是“不懷好意的狗東西,也不看看茶舍是誰家開的。。就敢坐進來窺探”


    片刻之後,街市跑過來查探情形的最後一名快行,也被人直接用尖利之物,插在腰眼上,痛的失去全身氣力,卻沒有噴出多少血來,隻能慢慢的被托住身體,倒在地上。


    然後動手的人攙扶著他,就像是這夏日最常見發了痧症的人一般,裝模做樣的給他灌水,扇風,然後抬到巷子裏去“找大夫”,從此永遠消失在某條河溝漂浮的垃圾下麵。。


    工坊場地之中,一條通往地下暗溝的枯井,也被重新用雜物給蓋了起來,就像是從未在這裏輸送過重物一般。


    ...。。


    左城防軍的駐地裏,有些空空蕩蕩的,呆在這裏的副都虞侯陳子錕,也在一遍遍的清點自己的家將和親信,一遍遍的檢查和交代他們的細節,作為計劃外的一點私心,隻要一旦時機成熟,他就會帶人衝進那位府邸裏,把人給搶出來再說。


    畢竟他一心覬覦的那位崔綰婷,就算家宅被搗毀,但是還是有大批的產業文契和錢票單據,仍舊掌握在她名下或是不知名的所在,隻要能夠人到手,他有信心慢慢的炮製,利用家族的勢力,將她名下的物產一點點的擠出來,然後就讓她以妾侍的身份,急病死掉算了。


    擁有了這批身家之後,陳子錕的正妻,完全可以再找一個更加匹配,也更有前途的名門貴媛。這個天賜的機會,真是來之不易的。作為稍微知道內情的一員,據說和那位自殺服罪的東寧侯楊天霖,有所幹係的。


    上層或許隻是一句“須不得讓他好過的”模糊指示,但並不妨礙底下人按照自己的私心和理解,層層下達之後,變成某種全方位的謀奪和瓜分的盛宴。


    作為龐大官僚係統裏的一員,上位者深藏在統治下層中的觸角和代理人,他們可是最擅長這種借題發揮的好事了了,隻要時候能夠有勉強看得過去的收尾,大人物們也不會太介意,他們在其中究竟獲得了多少好處和利益,最多裝模作樣的訓責一兩聲,以示自己的公允。


    一個不得誌才出奔廣府的羅藩公子,外出數年才從北邊歸來,這也意味這太多可以操弄手段的餘地和空間,還不用擔心引起其他家海藩的關注和反彈。


    隻是對方本身所持的武力,稍稍有些棘手,所以就需要一些由頭和契機了。


    港灣之中,作為陳子錕所期待的由頭和契機,臨時的盟友“蒼鷂子”馮十三和他的部眾,也剛剛從小江中的一處私家碼頭上岸,雖然她們都是船工水夫的打扮,卻難掩那種彪悍凶橫的氣息,


    馮十三已經三十有七,年近四旬了,常年淫浸在海上的生涯,讓他比起同齡人更顯老一些,海風和潮氣沒有能催折他的腰杆,卻讓他鬢角早早染上一點霜白。


    作為擁有近千名手下,十幾個藏身和補給地,數以百計的關係人家,著名走私集團的大頭領,他幾乎很少有親自上岸的機會,更多時候是躲在近海在坐船上,居中遙控指揮這一係列活動,親自帶隊與競爭對手廝殺,與官軍各種周旋的日子,那也已經是相當遙遠的事情了。


    更別說是踏上作為都城——廣府的土地,卻又一種恍然隔世的唏噓感,他前一次來的時候,還是作為禦前觀覽中,水師少兵營的一員。


    但是他這一次不得不來,一方麵是合作夥伴的幕後勢力的強勢要求,另一方麵則是本身的需要,因為某個荒唐的理由和意外,他剛剛損失了一大筆的銀子,這可是他好容易籌集起來,準備交割給某個私鑄錢團夥,洗白上岸的收益,這對他多年的積威和信譽,無意是一大打擊,


    更別說聚集在他麾下的大小私販子們,都是些好狠鬥勇,桀驁不馴,唯利是圖,有今天沒明日的人物,一下讓公中虧空了這麽一筆,於公於私,他都必須有一個說法和交代,


    然後,岸上有給力的人士放出消息來,願意提供這個機會和便利,他思慮再三還是親自來了,並且帶來旗下最得力最彪悍的人手,


    雖然他們被安排了某家義從社的身份,但是他還是多留一個心眼和後路的打算,並沒有完全依靠對方提供的場地和路徑,而是發動了自己的渠道和關係,另有布置一番。


    雖然他是來報仇算賬的,但也不願平白做了他人的墊腳石或是嫁衣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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