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大內,紫寰殿中的朱漆大柱下,被曆代朝拜的官員,打磨的光可鑒人的花紋地磚上,大灘新鮮的血跡,尚未凝固,上麵還有一些牙齒和類似腦漿的東西,那是一名一向沒有什麽存在感的白發老禦史,突然當庭爆發,所留下的最後一點存在感和痕跡。


    白發皓首的老言官,被迫不及待的執金吾,錘殺當庭之前所喊過的那句話,卻仿佛還在眾人耳邊。


    “”


    “明公隻有王世充的格局,卻想做那宇文成都之事麽。。爾輩還以為能善存己身。”


    這句話一出,幾乎當庭嘩然,膽怯些的幾乎就當場嚇出尿來,


    王世充乃是隋末亂世中,所謂十八家反王,五十六路塵煙,屈指可數問鼎天下的大勢力,以洛陽留守身份乘亂而起,雄踞河洛而作擁大批舊隋精兵強將,兵甲糧械無算,又掌握了隋煬帝之子——越王侗,可謂先天基業和大勢就遠勝他人,


    比起矯詔奪太原而起家的李唐政權,亂世爭霸的起步基礎不知道要強上多少。


    可惜他隻是個守護犬的氣量和眼界,不但用人不善,識世不明,還屢出昏招。先是在洛口大戰中,多年儲集盡為李密的瓦崗寨做嫁衣,又在爭霸河北中,做了本朝高祖李淵的墊腳石,最後鬧得眾叛親離,率部跪降於太宗馬前,然後被仇敵獨孤氏,誘殺於家中。


    要說淩煙閣上的功臣良將,倒有好幾位都出自他的舊部,不可謂不是一個頗具悲喜劇的人物。


    而宇文化及就更悲催了,他是隋文帝時代最有權勢的家族和老臣之一,就算是楊素身死,他也依舊見寵駕前,也是隋煬帝到死之前,都最信重的臣子,然後再隋朝滅亡的最後日子裏,發起兵變親手弑殺了窮途末路的隋煬帝,自立為帝,國號“許”,年號“天壽”,同樣是極不得人心,立國半年,翌年被另一路反王竇建德擊敗,擒而殺之。


    舉族最後隻有一個見機快,而投奔李唐的宇文士及逃過一劫,將宇文家的姓氏和血脈,在本朝流傳下來。


    用這兩位具不得好死,而替人奠定新朝時代的權臣,來比喻哪位攝政,不可謂不險惡之極,而且當今這位所具有的的時勢、地位和權勢,似乎也與之也相差無幾,這就像是一個惡毒的詛咒,久久環繞在朝堂眾人的耳中和心上。


    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清洗之後,街頭的哀呼哭號還猶然在耳,這時嫌攝政的刀還不夠快,啥的不夠狠麽,很殘存之輩已經聯想起接踵而來的大清算和追索,不由麵如土色或是身顫如篩糠。


    曾幾何時,洛都之變後,朝廷中守成派和鼎新派的矛盾衝突,已經激化到了這個朝堂所代表的的明麵上,


    兵部尚書楊嗣眼皮低催,盯著腳尖,仿佛哪裏有百看不厭的風景和絕色,絲毫不顧左右同僚偷偷遞過來征詢的眼睛。


    說實話,他也覺得很意外,這一幕並非是他安排的,說知道這個在**打了幾十年瞌睡,恰如其分扮演一個陳腐之輩,是如何素餐屍位數十載的老家夥,臨到死前,突然會發這麽一場瘋癲,或者說他糊塗了一輩子,也許就隻有省前這片刻的清醒吧。


    但無論如何,這個意外將大大激化,守成和鼎新派的紛爭,這必須避免這個意外事件,對守成舊例所期待適得其反的效果,更要防止鼎新派借此生事,窮追猛打,將事情推向不可收拾的地步。


    大唐數百年大義名分將傾,舍我輩還能取誰呢,難道學那位哀莫過於心死的度支宰相杜桓一樣,仰藥自盡來勸諫麽。


    至於大位上哪位一直沒有說話,隻是不停顧盼左右求助的天子,已經被大多數人給遺忘了。


    自從洛都事變之後,他就似乎被嚇破了膽,每次上朝都要左右近侍,連哄帶騙,再三保證兼帶些許威嚇,才能把這位有些陷入神經質的陛下,給弄到朝會上。


    但凡有內外事,便如傀儡戲張提線木偶一樣,需要左右近侍,間接暗示或是湊在耳邊公開提點,才能將宣召閱朝的基本職能,進行下去。


    可惜還沒等到他的急智想出什麽對策和補救措施。


    “臣彈劾左禦史中丞向昇,。。”


    一個聲音打破了朝堂中有些微妙沉悶的氣氛,也讓楊嗣身上微微一顫,終於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了麽,他定睛看去確實一個淺緋袍的朝管,看起來麵生的很。


    “憲台本位綱查風紀,糾檢百僚之所。。”


    隻見他做義正言辭狀,慷慨陳詞


    “餘下不嚴,察人不明,放縱奸邪之言。。”


    剩下的話楊嗣已經聽不進去了,雖然在攝政時代的禦史台,已經基本淪為擺設,和給外臣加官的名銜,但是向昇和自己卻是兒女親,籍著這個大破綻,很容易就把禍水沾染道自己身上吧。


    他不由有些求助的望向了,**特地賜坐的同中書門下三品高潛,這位重臣,居然當庭睡著了。


    .....。


    建業故城,南朝曆代大名鼎鼎的石頭城,依舊雄踞江畔


    王謝家所世代營造的,金堂玉馬鍾鳴鼎食華蓋如雲的烏衣巷,已經埋沒在荒草中不可考證去想了。


    被隋軍夷平的陳朝故宮的舊址上,也已經雞犬相聞的生聚了無數代人,足夠讓世事時移滄海桑田了。


    名為韓良臣的男子暫且告別了同伴後,直接在一個曲巷幽深的水岸渡頭上登岸,然後自有人在林蔭中牽來坐騎,卻被他拒絕了,徒步且行。


    穿過連片的莊墅和館閣,以及若許疑似宮苑的舊址,最後他走進一家滿是曲節老梅樹構成的園林中。


    那些身體雄健,站在樹後陰影中的護衛,則對他到來恍若未聞,仍由他徑直走到一個正在江畔垂釣的蓑衣人身邊,帶著腥味魚簍裏,已經堆了幾條花白的小魚。


    “軍上。。”


    韓良臣頓步,恭恭敬敬的喊了聲


    “世忠,你可算回來了。。”


    那人背對著韓良臣慢慢站了起來,趟了滿腳的泥水,就像是個江上討食尋常老漁夫一般,曼聲招呼道


    “路上還算順利麽。。”


    直到他粗粗披上一件棉袍,氣度和城府才為之一變,略帶上位者的威嚴和淩迫。


    “尚且還好,隻是假借了個身份,多費了些時日而已。。”


    韓良臣也放下了某種拘謹,輕聲回答道。


    “不過在這路上,還算不無所獲。。”


    “是麽。。”


    “起碼,我遇到一個妙人。。”


    “什麽妙人。。”


    “笑話說的極好的妙人.”


    “哦.”


    “此君眼界和見曆也不錯,若是聘在府中,做個門人清客,也是不錯的養望人物。。”


    半響之後,聽完轉述的幾個笑話,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難道。。你覺得他隻是個笑話說得極好的。。”


    “卑下愚鈍。。”


    韓良臣低身請教道


    “這些笑話中,所含的蘊意和事物,可不是鬥升小民所意會的啊。。”


    “其中牽涉到官場舊例,軍衙典故,乃至嫡庶尊長之別。。甚至還有治軍和政略之道”


    “能夠將其深入淺出的編為笑談,這可不是尋常眼界和閱曆的人可及的,”


    “就算是對個中情形的熟悉,也端是個人才,或是有不錯的出身背景。。”


    “又何須投奔報喪他人呢。。”


    “若有機緣,還是好好結納一番把。。”


    他補充道。


    “然後覓機引薦給我把。。”


    “諾。。”


    韓良臣正色道,隨即找來旁人吩咐道


    細絲綿綿的春雨中,我打著新買來還散發著某種竹子清香的碧油傘,牽著正太打扮的抱頭蹲,行走在青石光鑒水滑的小道上嗎,各種文思感緒像是綿綿雨絲,在心頭娟娟流過。


    我正在欣賞另一個時空的南京,或者說建業故城,六朝金粉的餘澤,已經隨著隋文帝毀城夷平的號令,以及隋唐兩朝,刻意打壓和抑並所謂東南王氣的所在,而不複可尋了。


    現今的建鄴城,乃是作為潤州屬下的一個大縣,由刺史獨孤思貞重新修築的,因此昔日刻意模仿洛陽,連山跨江,水陸十二門格局的宏偉城市,剩下的隻有一圈並不算高的土石城牆,圍攏起來的中等城邑。


    雞籠山、覆舟山下的一片高河漫灘之上,是散布在秦淮河南岸的橫塘到長幹裏一帶的大小城坊,被城牆圍成一個不規則的倒梯形。


    其中位於梯形小頭的橫塘,主要是大小市和豪門富商官吏居所,所構成的繁華商貿區和高級住宅區,長幹裏一帶山崗間的平地則為官人平民雜居之所,。


    城內多湖泊河流。青溪、潮溝、運瀆互相連接,北通玄武湖,南注淮水,組成了建業城的水道網。當地居民多數依水而居,從事與商業或是手工業相關的各種營生,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隸於江淮租庸調使名下的東南織染局,和司農寺轄下的江寧鑄印場。


    五路官軍定淮揚之後,隨著揚州的荒敗和毀棄,相當部分產能隨著工匠和技藝一起,也從江南轉移流動到了江寧的所在,發展出另一種光景,打著江寧印記的器造和織物,至今還是海藩,乃至外域諸侯下轄流通的珍貴工藝品。


    景陽樓的舊址,陳後主與張麗華共賞瓊花盛開的光景,已經不複存在了,棲霞山千佛崖和雞鳴寺香火,卻依舊鼎盛淼淼。


    根據伯符的推薦,我們暫住在始建於三國東吳赤烏二年的保聖寺,昔日南朝第一叢林已然荒敗的厲害,隻有少數僧人在維持著有限的香火,對於暫時落腳的我們,倒是欣然歡迎。


    前朝詩人杜牧的名句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盛況,已經是過眼雲煙了,因為正逢亂世,自梁武帝蕭衍以來,那些遍布城內外,號稱滿地盡是珈藍所的寺觀,被拆毀的七七八八。


    鑲金嵌玉的佛堂和神龕被亂軍焚掠一空,平日裏香花裝裱,焚香頂禮而莊嚴華表的佛陀、菩薩,也在幾次江寧的攻防易手中,變成弩車石炮上的彈藥,或是守軍的滾石檑木。因此能夠比較完好存留下來的,不過寥寥幾處。


    像雞鳴寺善得苟全,不過是當年因為地勢的緣故,被守軍作為居高瞭望的駐地。保聖寺就沒有這種運氣了,因此我們在這裏見到的是,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殘垣瓦礫


    不過因為荒敗的緣故,這裏也足夠清淨,且出行方便。我們居住的藥師堂僅存的半邊小樓上,


    對麵就可以看到,西、北、東三麵臨長江的燕子磯,峭壁懸崖陡立江水之上,下部是紫紅砂礫岩與砂岩組成,上頂覆土堆積而綠樹蔓生。豔陽高照時,紅岩綠樹,壯麗無比,是憑亭觀江聽潮的好去處。


    我們之所以停留在這裏的緣故,卻是因為一則消息,後天就是自漢以來沿襲的春社日,然後接著又是三月三日上巳節,


    管領江寧軍的江南觀察使大人,覺得這是難得的祥瑞之時,大發庫積普城大慶三日,勒令江寧內外所有人家必須洗舊迎春,插花塗彩裝表門扉,又傳召四方女伎歌舞藝人,匯聚獻藝酬神,然後評出翹楚頒給重賞,


    因此連帶的在此期間,入境的所有行船舟車商旅,皆必須過完節再走,此刻,


    名為莫愁湖的水泊上,正式畫舫雲集,沿岸的對方,也被各種新采的花卉和燈紙、牌樓,裝扮一新,我們乘來那艘花船雲慶班也在其中。


    據說城中許多人家難覓鮮花,就用絹帛剪彩為花,裁青為葉,稍微貧寒一些的人家,就玩起了各種剪紙藝術,遠遠看去,也頗為團花景簇。


    起碼在其他大多數地方,掙紮在饑遂餓殍之中,橫倒載道累累,甚至開始和野狗搶屍體吃的時候,這裏還能夠窮奢極欲的,用絲帛和花卉裝點出某種********,繁華充容的味道來。


    據說到時候,提供城中各種觀攬之處和賞玩妓家的各種遊樂的花費,大都是府庫所出和城中豪富商家襄讚的,不得不說讓人恍然有一種仿若泡影,不夠真實的虛幻感覺,是一種頗具諷刺的意味啊。


    這算不算是類似某個時空中,戰火紛飛環繞中一片歌舞升平的上海灘,某種版本踩在路有凍死骨智商,醉生夢死的民國範兒,。


    不過,三月三又稱女兒節,沐身節,以抱頭蹲的這個年紀,如果沒有流落在外的話,估計這時候也會有家中兒女眾多雙親最全的女性長輩,替她簪花沐身迎新。想到這裏,我倒是不急著繼續前行了,帶著她暫且拋開奔波的勞累和危險,過上一個別具江南風味的節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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