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船行在河水中的嘩嘩聲,齊州城在我們的視線中,越來越遠去。危機和風險,也似乎離我遠去了。


    期間雖然有劃著舟船的官兵,過來盤問和查探,但在某種金錢和物質的潤滑下,隻是在甲板上看了幾眼,虛張聲勢的喊上幾聲,就虛應了事。


    雖然船商配備的弓箭刀槍之類的,就在他們眼皮底下。


    為了規避可能的變數,我和蘇長生是分開行事的,因為受了傷需要另地修養,他主動要求稍遲一步走陸路。


    因為我兩是臨時,匆忙花大價錢加塞進來,因此作為額外捎帶的私客,待遇不會好到哪裏去,也就是船工開夥的時候,捎帶一份而已。


    泛黃的糙米飯,幾片水草一樣的綠葉菜,唯一的葷腥,就是半條缺油少鹽的煮魚,但是我還是沾點自帶的醬料,強迫自己吃下去,


    經過野外顛沛流離的日子,抱頭蹲也習慣了這種生活,悶聲不響的就吞了下去,唯一的消閑,就是躺在又濕又悶的船底艙裏,和我依靠在一起,聽我說些故事解悶。


    然後再水聲月色中,滿是水草和河塘翻出來稀泥的味道中,相擁睡去,保持足夠的體力和精神,才能應對各種情況。


    我也籍以日常接觸的機會,稍稍了解我所在的周圍情形。


    這是一艘行走漕河特有的平板水輪船,共有三層艙房,其中兩層在船板下,一層在甲板上,分別是足夠分運人和貨物,還有相應的牲口的用途。裝滿之後,大概可以運三百石左右的貨物,或是數十號人客。


    因此,最顯著的就是船尾可以升放調節的碩大水輪,濕漉漉的木質輪葉,很有些蒸汽時代的懷古風格。


    而且在上層建築,同樣具有傳統的帆纜,在離岸或是水淺的地方,可以船艄和櫓作為助力,而進入狹窄的河巷或是需要逆流時時,用多重輪軸的腳踏水輪推進,到了寬闊的水域則利用風帆的力量加快行船。


    然後按照三五隻組成一隊,依靠自身攜帶的物資自持能力,隻要有足夠的人手,大概可以獨力完成數百裏的航程。


    於是往常大河兩旁拉纖的人群,就變成了船上蹬踏水輪的水夫,他們也是按照裏程來從沿岸的行會雇傭的,按照不同的河段分作不同的鄉黨團體,有地方專人作保和做冊,上船自帶飲食,船家隻需付錢給他們的領頭人就行了。


    因此南北的漕河及其支流之中,總是不乏他們的身影。但在這個時代,則是另一回事。


    南下的船隊經過


    出了濟水支流的河渠之後,水麵一下變得寬闊起來,我們行船的速度,也變得快了起來。


    進入波濤闊覽的大河之後,他們總算稍稍放鬆了戒備,讓我們這對“叔侄”,到甲板上來透氣,。


    我這才發現,我們同行的還有十幾名其他客人,都集中最後這艘水輪船甲板上,算是短暫的碰個麵,又躲會各自的艙房中。顯然大家都是有秘密,或是其他隱情的人。


    所謂的漕河風光,伴隨的並不總是春融初綻的景色,原本應該是人口稠密繁華的漕河兩岸,大部分時間都是人煙稀少的寂寥,甚至還有被焚掠過的痕跡,


    少數擁有人氣的集鎮,也是哨樓弓箭,高牆重圍,兵器在身,巡曳戒備著內外。至於河水裏漂泊的疑似浮屍和其他水流物,更是屢見不鮮的場景,


    這才讓人重新意識到。


    齊州的繁榮和某種程度上的安逸,在這個以饑餓和死亡為主旋律的亂世中,畢竟隻是少數個例而已。


    雖然我們走在漕河故道至上,但是


    而作為自隋煬帝下揚州以來的數百年間,水殿龍舟暢行南北,人貨數千裏賴通波的盛況,早已經不複存在;昔日江淮通衢的貢船,滿載輕貴之貨,長程迢迢直抵長安西門外積水潭,最好的盛世年華也已經成為過眼黃花。


    隻剩下沿岸斑駁不定的草木深叢,各種深藏在苔草染綠中的渡口碼頭,隨風蕩漾偶爾隱露出來的輪廓,還訴說著昔日的輝煌與繁盛。


    畢竟已經陸陸續續的亂了百多年,來自歲月和自然潛移默化的威力,漫長的足夠讓蔓草重新侵占和奪還,人類社會世代開拓,所積累下來的人工痕跡,


    事實上,自從這個時間線的乾元年間,因為中原淪陷和江淮大亂,而興起的大規模海運風潮,自隋以後興盛一時的東南漕運,就已經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衰敗的命運。


    而乙未之亂後,朝局的混亂和天下的動蕩,更進一步造成了漕河水路的蕭條,年久失修和戰亂中的人為損毀,造成了運河水係的嚴重崩壞。


    失去約束的洪水和河流,衍生出各種淤塞和改道,衝毀額大片的良田也生造了大片的水澤,將漕河沿岸變得麵目全非。


    隨著逐漸廢棄的堤岸和水利設施,原本貫通天下權力中樞的兩京,與東南財賦重地之間的水運大動脈,也變成了一段段深淺不一的大小內河。而戰亂中的拉據和相持,則更進一步的將漕河流域,人為阻隔成了大大小小的勢力範圍。


    再加上,


    因為饑餓無食或是其他緣由,滿地的流民和多如牛毛的賊寇也對運河沿線構成了相當程度的事實威脅。


    因此隻有像我乘坐的這家縐氏船會在內,少數擁有強大實力和地區背景的船幫行會,才能在繼續利用漕河的部分功能和遺澤,在這個亂世中維持自己營生手段。


    但是風險依舊存在,因為官方或是地方豪強匪類,還存在可以交涉達成某種有條件通過的事實,但是對於那些時不時冒出來,總也殺不光的流寇水賊,就隻能靠人品和運氣了。


    因此,行程中,我至少看見過兩次,疑似被搶劫後燒毀的船隻,擱淺在在岸邊的殘斷,都會讓他們兔死狐悲,又如臨大敵的警戒上好一陣子。。


    每到停船休息的時候,也是他們最警惕的時候,都要安排足夠的人手,持有弓箭巡哨四顧,除非船損嚴重等其他理由的必須,否則堅決避免靠近淺水。


    入夜泊船的時候,走上甲板活動的我,也可以看到遠遠岸邊荒草中的火光點點,據說那就是身份不明的人,在跟隨和窺探著這隻不大的船隊。


    因此雖然船行水上,但還是具備了相當程度的武裝,既有大件的拍杆,叉排,也有傳統意義上的個人兵器。


    而這些刀槍弓箭,卻是用來對付,沿途層出不窮的水賊,和各種流離輾轉與水上的流寇、饑民之屬,這個亂世,最不缺乏的就是亡命之徒的來源,而且賣命的代價可能僅僅是一口吃食。


    因此船上的水夫和船工,要比正常配屬的多一些,以備輪替之用,這樣一半人在操船和驅動水輪的時候,有足夠的人手來對應突發的狀況,此外船隊中還有相應的五金匠、木工和隨船郎中的配屬,這樣可以維護和提高船隊的自持能力,避免除了目的地之外,過多的靠岸。


    而寄行船上的旅人,無論是行腳商人,或是普通人客,自帶兵刃是再正常不過,隻要你不當nc的著他們的麵拔出來。


    不過那隻伴隨我經曆過很多事情的手弩,還被我拆散了之後,也順利帶了上來,每天晚上都扣好弦,和短橫刀一同放在毛氈鋪成的床邊。


    這是剛剛經曆了抱頭蹲的劫奪事件之後,一點體驗,就算在自認為安全的據點,也不是那麽安全的教訓。


    雖然行船的是號稱往來水上的營生,已經有上百年信譽的老字號,理論上不至於因為看起來沒有多少價值的目標,背上殺人越貨的惡名。


    我和男裝的抱頭蹲是名義上,急於回家奔喪的“叔侄”,公開身份是遊方郎中,作為角色扮演的行頭道具,都是蘇景先質鋪裏零零碎碎買來的。


    她口口聲聲一個又一個“叔”,喊得十分順溜,多少掩蓋了她作為女孩兒的本色。


    但是這畢竟是在亂世中行船的勢力,不能保證為了某些時候的特殊需要和變故,被當成累贅拋棄掉,或者是其他的原因被犧牲掉,這就需要相應自保的力量和準備了。


    起碼我會遊泳,我如此聊以自慰道。至於抱頭蹲,流落與亂世中的女孩兒,本身就是一件相當悲慘的事情,如果沒被我撿到的話。


    我們一路乘船,沿著濟水經過曆城、山莊兩縣後,就抵達濟州境內的長清縣,在這裏稍稍停泊了一天。


    有大隊官軍從水關上船,讓多數人雞飛狗跳的虛驚了一場,然後才發現,他們隻是按照事前的約定,從船上搬走了一批酒水、絹帛在內物資之後,就放開了對船隊的監管。


    被官軍搬走這批貨物之後,船隊上下明顯的鬆了口氣,多少放鬆了我們活動的範圍,時間也放寬到整個白天。


    顯然他們之前承運的是部分軍資,因此對我們這些私帶的人客,頗為忌諱和提防,平日上層倉房連靠近都有人上來擋路,船工們也都是一副生人莫進的態度。


    大多數捎帶的人客,都沒有乘機上岸,隻是從撐過來的小劃子船戶上,買了一些應季的果蔬瓜菜幹貨魚鮮什麽的,就又縮回去繼續宅在倉房裏。


    待到頭船的東主,從相熟的地方行棧,補充了食材和其他物品,裝運了一批新的散貨和人客,就再度出發了。


    剛完成一樁重要的生意,又有了地方上的補充,總體夥食條件也改善了不少,酸筍煮的小魚和帶皮毛的臘肉片,出現在佐飯的內容中。


    然後緊巴巴的行程,也減緩了許多,操船的水夫由兩班變成三班,更多的休息和停泊的時間。


    繼續沿濟水南下,就是平陰縣,然後就到了琿州邊界的地標險要——魚山,據說這裏盤踞這一股勢力不小的盜匪,不過我們在水上還真心關係不大。


    濟水在這裏向南又折轉了一個大彎,水流風浪變得湍急許多,水輪被徹底升了起來,風帆也被拉滿開始再次加速。


    順水奔流而下,就算是三百石的大船,也不免顛簸搖晃了起來,於是抱頭蹲開始暈船了,我隻能陪著她,轉移注意力來分散症狀。


    過了琿州的須昌縣之後,就進入俗稱巨野澤的大湖中,這裏波光萬頃,水天一色,讓人身心為之一新。


    因為琿州治所所在的琿城,便在巨野澤邊上,並且有一支水軍把持關要,因此看起來要比其他地方安寧一些,甚至可以看到一些不多見的漁船和野村。


    “夏郎中?。。”


    我突然聽到敲擊隔板的聲音,


    “可曾歇下了。。”


    “什麽事。。”


    我大聲應著,用眼色骨碌爬起來的抱頭蹲,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好,然後掏出短刃放在懷裏。


    然後將上好手弩對準隔門,不動聲色的做出一些翻動和穿衣的聲響。


    “有些狀況,須得借助郎中的本事。。”


    門外再次傳來聲音,我終於確定是本船的船頭。


    “船上不是有醫工麽,。。”


    我略微拉開隔門一線,用腳頂住另端,做出一副不耐的樣子。


    “那個老不究啊,又喝醉了,眼下指望不上了。。”


    本船的船頭是個皮膚粗黑的矮漢子,對我還算客氣的抱怨道。


    “剛好想到尾船上還有你這位郎中。。”


    “我專長的跌打紅白傷創的,隻怕不對症。。”


    我推脫道


    “無妨且去看看就好,”


    他搖著腦袋應聲道


    “同船便是因緣,我家船東定然不吝酬謝,結下這個善緣的。。”


    “好吧,我隻能看看再說了。。”


    推脫不過,我隻能示意抱頭蹲,反頂好門等我回來。


    走過狹窄的船邊,就看見船頭為了一群人,主要是那些船工和水夫,還有哀求的聲音。


    卻是一個新上船的年輕水夫,突然出現上吐下瀉的嚴重症狀,將艙室弄得臭不可聞,翻白眼抽搐的站不起來了,這也在那些同伴中引發恐慌。


    我們走過去的時候,就聽他們正在不停擔心,擔心是染上了時疫,而在討論要不要把對方,丟進水裏去自生自滅。


    然後他的兄弟斷然不肯,正在哀求大家,將患者送到岸邊去看大夫,可是作為船東,又豈肯因為有我一個水夫,而輕易打斷行程。


    可是患者的兄弟在水夫之中,也有不少同鄉的,於是事情就不免鬧了起來。


    “你們都聚著做甚。。找死麽”


    黑矮個子船頭喝聲道


    “還不快讓開,郎中瞧瞧。。”


    “郎中”這個字眼,像是有莫大的魔力,他們紛紛避讓了開來。


    我籲了口氣定定神,扮出一副嚴肅的表情,提著藥箱走上前去,好吧,角色扮演的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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