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放學,周窈沒有邀伴,獨自一個人出了校門。


    天氣也像是湊趣,晴了幾日的天,突然下起雨,淅瀝瀝轉眼就將幹燥的地麵淋濕。


    陳許澤知道周窈先走,眼色稍濃,表情仍算沉穩。旁邊江嘉樹幾人臉上的擔心倒是遮都遮不住。


    “她不會幹什麽不該幹的吧?”


    “不會。”陳許澤說的很肯定,“她今天應該回家吃飯了。沒事。”


    比起在意周窈,明顯陳許澤更需要江嘉樹等人的擔心。


    在四班門口聚眾惹事,行為惡劣,性質惡劣,陳許澤被教導主任和自己班級的班主任叫去辦公室,接受批評。


    “當眾欺負同學!還是個女生,你怎麽能這樣子呢?”


    “掐脖子,掐脖子是小事嗎?要是一個不當心力氣用大,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事!”


    “本來以為你也是個懂事的好學生,真的是,太令人失望了!”


    “……”


    江嘉樹在辦公室門口偷聽,一邊聽一邊暗暗生氣,偷偷罵道:“狗屁!那些八婆亂作弄人的時候怎麽不出來主持公道,女生了不起啊,女生就能欺負別的女生,媽的……”


    不管如何,陳許澤被勒令寫檢討,挨完罵以後,還被趕到師德樓前罰站,以儆效尤。


    ……


    學校附近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周窈買了一個三明治,蹲在門口的階梯側旁,小口小口吃著。


    麵前是接連不斷落珠一般的雨幕,她沒帶傘,出來的時候雨尚且還小,沒想到轉眼就下大了。


    雨聲淅瀝淅瀝,周窈正吃著三明治,旁邊屋簷下蹲著的一個老人,朝她看來。老人家看起來有點呆怔,目光無神。


    周窈看了他一眼,老人家似乎注意到她,挪動步子一點一點朝她靠近。周窈一頓,沒躲,隻是怔怔看著他的動作。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給我十塊錢……”


    “十塊錢……”


    老人家口舌有些不清楚,說話的時候,目光仍舊是呆滯的。


    周窈一摸口袋,隻有零星幾個硬幣,連十塊都湊不齊。她沒說話,無聲地搖了搖頭。


    老人家看看她,過了一會兒,又問同樣的話:“可不可以……給我十塊錢……”


    他看起來精神不太正常,周窈想了想,往旁邊移動,稍稍離他遠了一點。


    許久沒有聲音,除了雨滴落在地上,車水馬龍的喧鬧與他們無關。


    老人家蹲在那,就像一個雨幕下的縮影,周窈忍不住看他一會兒,忽然慢慢地挪過去,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蹲著,將手裏的三明治撕成兩半,“吃嗎?”


    她給他的是幹淨的,沒有咬過的那一半。


    老人家嘿嘿笑起來,周窈這時候總算看出,他明顯已經不是正常人的思維,像是患有有老人癡呆。但他的身上沒有任何聯係方式,她想幫他聯係家人也隻能作罷。


    雨慢慢下,一會兒忽然變大,風把雨絲吹進來,周窈的發絲都被染濕了些許。又一會兒,雨慢慢減小,滴在地上的聲音變輕。


    周窈和老人家並排蹲著,一人分吃半個三明治,誰也不嫌棄誰。


    手裏的半個三明治還沒吃完,一群人朝著老人家匆匆趕來,從言談中可以聽出,似乎是他的家人。他的家人著急忙慌查看他有沒有哪裏受傷,看到他手裏吃了幾口的三明治,忙轉頭連連向周窈道謝。


    一群人很快就離開了,便利店門口的階梯上,隻剩周窈獨自蹲著。店裏有座位,但她不想進去,吃完三明治,她拍拍手站起身,抬頭看向將晴未晴的天。


    街上經過的所有人好像都帶了傘,而沒有傘的,站在各個店門找牌下,等著人來接。


    她沒有。沒有傘,也沒有誰會來接。


    周窈將包頂在頭上,毫不猶豫地衝進雨幕之中。


    ……


    “回來了?怎麽一身都是濕的!”


    周窈一進家門,周媽媽瞥見她身上濕噠噠的衣服,眉頭當即一皺。


    “下雨了。”


    “讓你帶傘不帶傘!真是,又要多洗一件衣服。”


    前頭麻將館聲音吵雜,每一桌應該都坐滿了,周爸爸在館裏喝著茶和牌友們聊天,周媽媽趁空,在屋裏處理家務。


    “趕緊把你的試衣服換下來,我好洗了,聽見沒。”她道。


    周窈哦了聲,回房換上幹淨的衣服,把淋濕的那件放進收納筐。


    “給你哥哥上香了沒有?”衣服剛放下,周媽媽突然問。


    周窈頓了一刹那,“沒有。”


    周媽媽扭頭斜她一眼,帶著不讚同,“那還不快去!這麽大了,一點規矩都不懂,你哥一個人孤零零的,那台子上香火都快燒完了,趕緊給他續上!”


    周窈未言,走到客廳靠牆的櫃前。櫃子上擺著一個香爐,香爐後是一張孩童的照片。照片裏的男孩和她長得很像,甚至比她還要漂亮。


    說是兄長,但其實周窈對他並不熟,在她記事之前,她這個哥哥就已經出車禍死了。他是周媽媽的心頭寶,他離開之後,周媽媽甚至有整整一年,差點因為抑鬱自我了結生命。


    周窈點燃三根香插上,“叩叩”兩聲,門被敲響。周媽媽去開門,一看,是隔壁鄰居,送來了自己親手做的糍粑。


    婦女之間的寒暄很快結束,周媽媽謝過鄰居的好意,收下那盤糍粑。周媽媽從盤裏夾了一個到自家的碗裏,讓周窈送去前麵麻將館給周爸爸。


    糍粑做的很大,但隻有四個。周媽媽用刀將一個切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給周窈。盤裏正好還剩兩個。


    周窈喜歡吃甜食,小時候差點因為貪吃糖果把牙齒給蛀了。吃完碗裏的那半塊糍粑糕,周窈的筷尖朝著盤裏剩下的兩個動了動,卻沒有直接夾,動作稍顯猶豫。


    在她的筷尖落下之前,周媽媽端起糍粑,走向櫃前,將那一盤兩個糍粑,正正地擺放在她大兒子的遺像前。


    她帶著心疼念叨著:


    “乖乖,你最喜歡吃甜的了,多吃兩口。想吃什麽記得來夢裏告訴媽媽……”


    周窈捏著筷子搓了搓,走到水池前,將它們洗幹淨,悄無聲息地放回筷兜裏。


    ……


    周窈知道陳許澤肯定被罰了,離開學校的時候也有所耳聞。掐同學的脖子,尤其對方是女生,而他是個男生,不管發生什麽事,做出這種行為,在師長看來,無論如何都不占理。


    陳許澤被罰寫檢討,要求寫夠五千字,明天下午交到他們班主任手中。而今天,他被剝奪了去吃晚飯的權利,班主任雖然心痛,但不得不做出態度,讓他在師德樓前最外麵的走廊下罰站,直至上晚自習。


    周窈到的時候,他站在廊下,一手插在兜裏,麵色平靜,沒有半點挨罰的苦悶。


    見她來,他問:“吃過飯了?”


    周窈點頭。


    “吃什麽了?”


    “中午的剩飯,我沒吃,吃了兩個隔壁阿姨送來的糍粑。”


    陳許澤仿佛很有閑情逸致,問她:“好吃嗎。”


    “好吃。”周窈點頭,“甜甜的。”


    她喜歡吃甜食,陳許澤知道。聽到這一句,他仿佛笑了一下,嘴角邊弧度很輕,又像是錯覺。


    綠色的枝丫還在滴著雨珠,屋簷時不時淌下水來,走廊邊緣的那一道幾乎已經全都濕了。


    周窈問:“餓不餓?”


    陳許澤沒什麽反應,微垂視線看向比自己矮的她,良久,百無聊賴點了點頭。


    周窈從口袋裏掏出一包小餅幹遞給他,他接過,看也沒看,塞進口袋裏。


    “現在不能吃,被老師看到,估計要我站到明天早上。”他仿佛心情不錯,難得逗趣一句。


    周窈露出笑意。


    她問:“站多久了,很累吧?”


    “還好,不怎麽累。”他說,“但是無聊,想走了。”


    陳許澤微昂頭,轉了轉脖子,姿態懶散,沒有半點被罰站的拘謹。他身高腿長,在濕淋淋的樹葉間,透過縫隙看去,就像一道清新的風景。


    周窈瞪眼,“不能走啊,走了晚上你要挨罵。”


    “隨便唄。”


    她看他一眼,問:“還有多久?”


    陳許澤抬頭看樓牆上的鍾,撇嘴,“二十多分鍾吧。”


    “你要好好站啊,乖一點,等上課就解脫了。”


    陳許澤沒應承,隨著心情唱反調,“不一定哦。站在這裏煩死了,說不定我等下就走。”


    周窈皺眉,強調:“要好好站,不然還會繼續罰你。”


    他一臉無所謂。


    周窈凝視他數秒,細細看過他清淡俊雅的五官,忽然說:“手伸出來。”


    陳許澤沒有半點猶豫,依言伸出左手,遞給她。


    周窈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隨身攜帶的黑色的筆,拔開筆蓋,一筆一劃在他的掌心輕輕寫了幾個字——


    許、澤、乖。


    陳許澤盯著手掌裏的三個字看了幾秒,慢慢握緊拳頭,將手塞進外套口袋裏。


    良久,他終於不梗著脖子耍脾氣,安安分分地罰站,也不再想提前走人的事。他隻是微抬著下巴,輕輕垂眼看她。


    樹葉颯颯吹動,吹得他的聲音仿佛都帶上了柔軟濕意。


    他安靜幾秒,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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