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大氣磅礴,丁烈還沒進去的時候也沒少來這。


    服務生和經理多半都認得他,再說半年前媒體大肆報道他的故事,更讓他聲名遠播,成了個傳奇人物。


    穿過金色穹頂的好幾道拱門,但凡遇到酒店的工作人員,都仍還是畢恭畢敬地稱呼他一聲丁總。


    這些人的目光中有的帶有好奇,有的帶有敬畏或是恐懼,也有的女服務生似乎對他此時又短又硬的頭發產生著排斥。


    徐白戳了戳丁烈的後背。


    丁烈轉過身來。


    徐白說:“這會兒是不是有句話特應景,那話怎麽說來著,哦對,叫人不在江湖,可江湖上還是有你的傳說。你聽聽,一個個丁總丁總叫得可不生疏。”


    丁烈笑笑,但也並沒有引以為傲,回句:“怕是臭名。”


    酒桌上,陸鯤問丁烈想喝什麽牌子的紅酒。


    丁烈想了想:“今天要不就來點烈的。”


    陸鯤一挑眉。


    丁烈補道:“得是高度。”


    陸鯤說:“今天你最大,你說了算。”


    陸鯤點完酒水單,然後讓服務生以最高規格的菜譜上菜。


    沒一會兒,潔白的水晶轉盤上就已經琳琅滿目。


    幾人興致極濃,從過去種種談到了未來規劃。


    徐白嘬著酸奶,突然引入一個敏感話題。


    徐白說:“丁烈,你也老大不小了,接下來是不是也該成個家了?”


    也不知道丁烈是沒聽到還是故意裝做沒聽到,舉起酒杯嘬口烈酒後慢慢把杯子給放下,垂眸若有所思地看著杯中液體。


    徐白看一眼陸鯤,扯了扯他衣袖,接連不斷地向陸鯤使著眼色。


    陸鯤明白自家媳婦兒這會心裏打得是何許算盤,清一清嗓子後,嗓音深沉有力地接著徐白的話說:“徐白說的一點沒錯,你是該成家了。”


    丁烈抬起頭,忽然反問:“成家?和誰成?我一個勞改犯,現在連自己未來究竟會怎樣都不曉得。”


    陸鯤嘴角掛著漫不經心地笑:“你的事業我一點也不擔心,就像你說的,不管你將來選擇什麽行業都能幹出一番天地來,再說事業和愛情可以同時進行。”


    丁烈又拿起酒杯,隻是這次不同於之前,他頭一仰,剩下的小半杯酒就全灌進了喉嚨裏。


    辛辣的感覺迫使他不由發出一聲‘哈拉’的聲音,帥氣的五官也因此扭曲了片刻。


    再度放下酒杯時,丁烈回道:“你們今天到底是為我接風洗塵還是來做媒的?要是後者,做的又是哪家的媒?”


    興許是因為喝了酒,徐白覺得丁烈的眼神和衝鼻的白酒味一樣烈,盯得人後背發涼。


    徐白避開這眼神,用筷子無聊地敲打了幾下骨碟,思索間,腦子裏忽然靈機一動道:“哎,能看出來你倒是不急。可我急啊。”


    丁烈挽起了袖口,一絲不苟地折疊起來,露出了比半年前更為緊實的手臂:“你急什麽?你暗戀我啊?”


    “呸呸呸。”徐白一個白眼翻過去說:“那啥,李春香不是還有兩天就要生了嗎?”


    提起李春香那土包子,丁烈鬆散地上半身不由挺了挺,他伸手摸著自己麵前白瓷碗裏的湯勺,沉聲道:“嗯,然後呢?”


    “然後……”徐白豁出去了,撒謊道:“她家人給他找了個對象。”


    話剛一出,丁烈麵前的碗匡唐一聲,右側碗口傾斜,和桌麵碰撞,裏頭的白湯勺更是脫離了丁烈的指腹,直接從碗裏掉了出來,在光潔的桌麵上轉了幾圈。


    丁烈立刻把碗和勺子放好,平靜地看向徐白:“什麽樣的對象?”


    他的反應看似平靜得沒有一點漣漪,可徐白能感覺到,他內心是觸動的。


    “好像是她外婆家以前村上的。”徐白的慌撒得越來越溜。


    這時在旁邊皺起眉頭的陸鯤似要開口說話,徐白曉得陸鯤保不準也以為是真事,於是在陸鯤開口前,徐白的腳就碾在了陸鯤的皮鞋上。


    陸鯤明白過來,笑著看她一眼,繼續當個安靜的啞巴,看著自己的漂亮老婆繼續表演。


    丁烈拿走了酒瓶,不等服務生上前斟滿,他就給自己倒了個滿杯,盯著杯子說:“是要談婚論嫁了嗎?那男的,能接受李春香和盧閱平的孩子嗎?”


    徐白說:“那男的說能接受,春香的家人都覺得李春香現在帶個孩子,隻要遇見能接受她和孩子的男人就行。”


    丁烈的喉頭暗自一滾:“老三被通緝了,可他們不是還沒離婚嗎?春香的家人是想讓她犯重婚罪?就算再怎麽不懂法,這事總該知道才對。徐白,你沒給提個醒?”


    徐白說:“我當然說了,可李春香的父母說,等孩子生下來就先讓兩人同居。兩年一滿,李春香就可以去起訴離婚。”


    話音剛落,丁烈就說:“那也不行!”


    徐白心裏暗自竊喜,這麵具男總算知道有點情緒。


    “為什麽不行?”徐白追著問。


    丁烈說:“沒離婚,怎麽能非法同居?她家裏人也真想的出來。”


    “就是啊,而且吧,那男的長的特別醜!”


    “年紀呢?”


    徐白一本正經道:“比李春香少說大五歲,皮膚可差了,可黑了,黑得像煤炭一樣。”


    “他做什麽工作的?”


    徐白故作惋惜的表情:“種地!據說他們村的地全是他家承包的。哎,春香命也真苦,要是以後真和那男的過日子,肯定免不了下地插秧。”


    一旁的陸鯤快憋不出笑出來,可他明白這會兒要是真笑出聲來,那徐白這一出戲可算是真真的白演了。


    陸鯤強忍著笑,起身對丁烈說:“你們慢慢聊,我出去抽根煙。”


    包間的門一開一關,徐白和丁烈倆人麵麵相覷。


    丁烈沒說什麽,可那杯滿了才一小會兒的高度酒又被他一口悶下去。


    徐白覺得,這會兒丁烈心裏頭一定亂透了。


    那幾個月的朝夕相處,徐白不信丁烈和李春香真的一點別樣的感情都沒有。


    於是,徐白語重心長地說:“丁烈,你可別讓自己後悔啊,你要是喜歡李春香……”


    丁烈打斷徐白的話:“你想多了。”


    又一次的一口否認。


    徐白弄不清丁烈心裏頭到底裝的是什麽。


    徐白的語氣有點尖銳:“那你還問這麽多做什麽?”


    丁烈咬了下嘴皮子說:“我就是想了解了解,怕那蠢貨又一頭栽進了糞坑裏頭。”


    徐白說:“別裝了,你就是對她有感情。”


    丁烈聽不得這樣的話,牙齒磨了磨,竟有點惱地說:“我就算做過牢,也不至於去做別人婚姻裏的第三者。那蠢貨現在還是盧閱平的老婆,這一點你不清楚?”


    徐白慢慢地點頭,一下就悟出了什麽來。


    原來丁烈一直以來介懷的竟然是這個。


    他的驕傲,他的道德,都不允許讓他去承認自己對一個有夫之婦產生了情感。


    看來,還是得先找到盧閱平,讓他和李春香把這早就貌合神離的婚姻給離了。


    徐白歎息:“李春香現在住在婦保院五樓二十七病房,哪天你有空就去瞧瞧她。”


    許是因為聽到了李春香的事,那一晚丁烈悶聲不吭地喝了很多酒。


    等陸鯤買單的時候他明顯已經醉的有些走不穩當。


    他們給丁烈在酒店的樓上開了房,親自送丁烈進了房間才離開。


    陸鯤走後不久,丁烈就打開了房間的門,扶著牆壁一路走向電梯,離開酒店。


    夜已深,寬闊的柏油大馬路上,車輛和行人熙熙攘攘。


    丁烈腦子裏重複著徐白說的那個地址,雙腳更是不由自主地向著醫院走去……


    病房裏。


    到了孕期的最後階段,長時間的平躺會使孕婦呼吸不暢。


    李春香坐在床上,醫院白色的枕頭被墊在了她酸澀的腰上。


    旁邊的陪客床上,母親已經入睡,白天在菜市場疲倦的工作已經讓年邁的老人不堪重負。現在還要在市場的買菜高峰期過去之後趕赴醫院照顧女兒。


    這讓李春香的心裏一點也不好受。


    而今晚,讓她失眠的原因卻不完全因為這個。


    她盯著手機微信,徐白偷拍發來的照片良久,丁烈的麵容清晰的躍然屏上。


    他家的別墅鑰匙和保險櫃還在李春香手裏,這半年裏李春香沒動過保險櫃裏的一分錢。


    別墅裏,那個忠心耿耿的管家由於種種不得已的原因,最終還是在丁烈入獄後離開了別墅,早幾個月時,李春香還沒有行動不便時倒是時不時去別墅裏打掃打掃,但最近這三個月一直都沒去過。


    現在丁烈出獄了,別墅裏還不知道髒成什麽樣。


    徐白說,他今天喝多了,住在酒店裏,可自己的家早晚還是得回去不是?


    李春香越想心裏頭就越愁,幹脆掀開棉被,拖著腫脹的腿兒在窗口站了會兒。


    拉開窗簾的一瞬間,她瞧見樓下直挺挺地站了個人。


    那身形,那站姿,就是化成了灰李春香也認得。


    依舊是那副隨意的穿衣風格,依舊是壯實似牛,藏也藏不住的一身腱子肉。


    盧閱平抬起了頭,和李春香的目光對接。


    這是他回到河北的第三個晚上,也是他站在窗口的第三個晚上。


    托人向菜市場的其他小販打聽到李春香在哪個醫院,哪個病房之後就摸黑來過一回。


    他曉得兩萬塊錢不算什麽,也清楚這些根本彌補不了任何事,可這一連串事件的受害者,卻真的不止李春香一個。


    他對不起李春香,對不起為他操碎心的父母家人,更對不起自己。


    指尖的香煙升騰起縷縷白煙,盧閱平高抬著下巴,對李春香笑了笑。


    李春香拉攏窗簾,反身靠在了窗戶上。


    盧閱平慢慢低下頭,丟了煙蒂,用力在地上剁了幾下,這才轉身離開。


    通往醫院大門的石子路上,盧閱平忽然停下了腳步,目光凝著幾步之外腳步不穩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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