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香肅然起敬。


    能聽出來丁烈是真生氣了,且生了很大的氣。


    因為平時他大多時候都斯文儒雅,特別是戴眼鏡的時候,嘴角懸浮起的微笑,很容易迷惑人的心智,讓人忘記他是個罪犯。


    可這一聲咆哮,這個虛弱卻緊含抱憤的手臂禁錮,都讓李春香很快清醒起來。


    李春香的頭一撇,把不經意貼合住的兩張臉給分開。


    再過不久,天就該放亮了。


    相比深夜那濃如墨染的夜色,這會兒窗外的天色泛著神灰。遠處,日頭一定隱匿在某處,等待時機到了冒出頭大,把金光與紅光照滿大地。


    “你,你鬆開我。”李春香說。


    丁烈依舊抱著她,喘息著問:“還丟不丟了?”


    李春香一時沒吭聲。


    丁烈也沒再繼續追問,手臂環住她,像是黏著膠水。


    他把鼻尖悄悄湊到李春香的頭發前,驚奇地發現她頭上的洗發水味道和自己愛用的是一種氣味。


    哦,對。


    她住在這。


    吃的用的都是他的,那麽,洗發水的氣味自然也是一樣。


    不,也有絲絲不一樣的地方。


    清香中混著廚房的油煙味,生活裏的煙火氣,浮躁世界沒有的清新感。


    這些味道和丁烈以往任何一個逢場作戲的情婦身上的味道都不同。


    “你手臂的口子又裂了,趕緊鬆手啊你。我是孕婦,沾了血可不吉利。”李春香又不安地催促起來。


    丁烈回過神,鬆開懷抱,意味不明地諷笑一聲。


    “還給我。”他盯著李春香手裏緊握的兩件東西。


    男人暗淡的眸光裏趟過太濃的悲愴。


    李春香能感受到,他似乎有在緬懷過去了。


    雖不曉得他和之前的女友有過怎樣的愛情故事,但李春香就是認一個死理。


    守著這些東西,那人這輩子都別想和過去告別。


    鄉下的老一輩人長說,心病難醫,心藥難求。再好的醫生也治不好這個。


    她看一眼丁烈,不管自己此時心裏有沒有懼怕這個男人,身子一轉,把自己的大屁股對著他,咚咚幾下,就把東西丟出窗外,且丟了老遠,掛在一顆高大的樹上,卡在枝葉裏,一時瞧都瞧不見。


    “你!”丁烈本就沒什麽力氣,一怔之後氣得哪還站得穩,高大的身軀猛就像牆上撞去,又隨牆砰得坐在地上。


    李春香見狀,皺皺眉頭,趁他站不起來,拿出了自己幹粗活時的那份麻溜勁,幾分鍾就把櫃駕上所有女人的東西都給清幹淨了。


    完事後,她拍拍手掌,蹲在丁烈麵前說:“現在東西沒了,以前的事就別老想著了。我去喊人進來,讓他們叫醫生過來給你重新包一包。再不然,咱給你包也成。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學會閹豬,那豬的口子可比你大多了。”


    正在李春香因為曾經閹過豬而露出引以為豪的笑容時,丁烈的臉色一陰再陰。


    他發覺自己容忍到這個土包子到了極限。


    李春香不管從頭到腳,從內到外,所有的一切都是丁烈最討厭的那一種類型。


    這些天,他究竟是怎麽容忍下來的?


    容忍一個這麽粗劣到極點的女人成天在他眼皮子地下晃著。


    不僅晃著,還經常去吃這個粗俗女人煮的粗俗食物。


    心裏的火騰騰騰地冒上來,冒得他喘粗氣,冒得他臉紅脖子粗,最後幾乎使出了吃奶地勁衝她吼句:“李春香,你給我閉嘴!”


    那傻乎乎的笑容就這麽突然卡在了李春香的嘴邊,從僵硬變得難看。


    最後她甚至抽了抽嘴角才徹底收住了不合時宜的笑。


    丁烈胳膊上的白紗布被染紅了大片。


    滴了不少血後,沒有再滴下來。


    幹涸的血跡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變了個顏色,漸漸變得色深,血腥氣也變淡了許多。


    丁烈頭一仰,把後腦緊緊地貼在牆壁上。


    從他的角度望過去,除了能看見李春香那張俗不可耐的臉,還能瞧見空空如也的櫃子。


    東西沒了,丁烈的心頭仿佛也空了。


    空落落的疲倦感和無人訴說的這六年裏那一個又一個故事。


    有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丁烈也會有如今天一樣的空落落。


    可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今天內心的空蕩仿佛被最厲害的吸塵器給吸過似的。


    那些角落的灰塵,心頭的汙濁氣息,似乎也被一並清理幹淨了,騰出了許多嶄新明亮的空間來裝載以後日子裏的新記憶。


    他閉上眼,慢慢合上的眼皮中,李春香的麵容越來越小,直到消失不見。


    腦中閃過許多許多的事,嗖嗖嗖快得像乘坐列車時所能看見的窗外景色。


    隻是內心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一雙粗糙的女人手啪啪啪,啪啪啪的拍打起他的臉,伴著呼喚的聲音:“喂,你昏了還是睡了?你怎麽了?”


    閉眼的丁烈兀自皺了皺眉頭。


    記不得是在哪一天的清晨,也忘記了是躺在情婦中的哪一個人身邊。


    隻記得在某得清晨,有個女人為了叫醒他,也試圖拍打過他的臉。


    但那人的手掌柔軟,拍打時那小小的力道就像打在棉花上麵,而李春香的手勁更像在給他甩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啪。


    根本不想再搭理她的丁烈在她拍到第十下的時候終於忍無可忍地睜開眼睛,憤怒地瞧著她不明所以的臉蛋。


    丁烈斥責她:“出去!”


    李春香站起來,似乎還想說點什麽時,丁烈又嗬斥恐嚇道:“再不出去,我讓你死在我房間裏!”


    是咬牙切齒的麵目。


    李春香能感覺到他沒有和她開玩笑。


    今天,她的確觸到了他的底線,還可能,已經在底線之外。


    李春香的臉色刹時似白紙,正當她想出去時,起夜準備做早飯的管家聽見了動靜,猛就扭門進來。


    “啊——”管家驚叫一聲,拔腿就衝過來扶丁烈,且惡狠狠地罵春香:“你這個毒婆子,就不該信你的話讓你看著丁總!”


    李春香知道自己百口莫辯了。


    這一紗布的血跡,這場景,這氣氛,肯定是怎麽也說不清了。


    李春香垂頭喪腦地從丁烈房間走出去。


    關上門後,她撇撇嘴,嘀咕道:“我是做好事兒,咋就成了毒婆子?”


    後來的兩三天,李春香都沒見到丁烈。


    管家對她的態度也更惡劣了。


    她再不能走進廚房,聞她熟悉的油煙味兒,進進出出看見的全是白眼。


    ——


    大院兒裏。


    徐三多的對麵坐著個三十好幾,滿身財氣的男人。


    那人把二郎腿駕得老高,下巴也快揚上了天。


    一邊抖著腿兒,一邊叼著又粗又香的雪茄。


    對著徐三多吐口煙後,那人說:“徐老,你也別怪我不念舊情。我當初是跟著你學了點東西,幹了點壞事。可當初是你許我金盆洗手的。現在我做著土方生意,誰還會曉得我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找人幫你伏擊姓丁的我也幫你做了,他自己命大跑了,這可怪不了我。這事兒,我也惹一身騷,襲擊他的那倆痞子我給了錢跑路去了,那可是一大筆錢。你現在還要開口給我要一百萬,你當我這是開銀行的?”


    徐三多心裏頭憋著一股氣不敢爆發,仍好聲好氣地說:“我知道這要求很過分,但該找的關係,能找的人我都找了。申叔急需一百萬做手術,你行行好,看在以前我對你不錯的份上就給了我吧。”


    男人笑得諷刺,拿雪茄頭對準徐三多,挑釁地說:“這社會習慣講利益,你他媽卻和我談舊情?要不是你說如果放到了姓丁的,到時候你能威脅他拿出大筆錢來和我平分,鬼他娘幫你!為這事,我損失了好幾十萬給那倆流氓都沒跟你算,你倒還有臉和我要錢?”


    徐三多的牙關咬了咬:“我手底下還有好多張嘴要吃飯,再這麽下去,別說是申叔的醫藥費,大夥養家糊口都難了。你就當是可憐可憐路邊上的乞丐也好,怎麽都好,就借我一點錢救救急,等我拿到了我自己的錢,到時候一定十倍奉還。你能有今天,能有本錢把生意做得這麽大,當初也有我的功勞不是?”


    男人聽完這番話,又諷刺地笑了笑:“老頭,你還敢提這事?當年你趁老子窮困潦倒,害我幹了不少缺德事。得虧是沒被逮住,要是被逮了,你他媽還會記得我是誰?啊?”雪茄灰彈了彈,他語氣不善道:“還敢提什麽十倍奉還。隻要眼不瞎都能瞧出來,你他媽是被姓丁那崽子給坑了!別說是十倍,你再能從他那拿一毛錢都怕是難得很,不然你怎麽會來找我這個萬兒八年沒聯係的人。”


    “你!”徐三多忍無可忍,拍案而起!


    突然從腰邊摸出一把槍,對準了男人的頭斥道:“我就要一百萬!你給不給!”


    男人短暫的一陣怯懦之後,忽然一把握住徐三多皺巴巴的手腕,反手打在他關節處,黑色的槍立刻就掉落在了男人的手裏。


    他一把將徐三多摁在茶幾上,牢牢摁住他的頭說:“徐老,你是不是有一點沒他媽搞清楚?你老了,你口袋裏也沒錢了。一個沒錢的老頭就跟一個廢物一模一樣,你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風光無限的徐老了。老子今天喊你一聲徐老,已經給足了你麵子!以後別他媽煩我!”


    那人把徐三多的手槍揣進兜裏,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大院。


    徐三多後背酸痛地站起來。


    難道他真要出手那批文物了嗎?


    那批改變他人生命途的‘始作俑者’


    徐三多仰頭,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一時間老目淚花閃動,嘴角輕輕抽搐。


    幾個月前,他還傲慢的視金錢如糞土,他還以為錢對他來說取之不盡,幾輩子都花不完,可現在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就在幾乎快絕望的一刹那,忽然想到了茶葉山。


    那所盧閱平之前挖了好一陣還沒倒鬥成功的墓址……


    想到這,他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連忙去找盧閱平的手機號碼。


    此時的黑龍江,好幾天沒開機的盧閱平,嘴裏叼著煙靠在旅館的牆頭,用酒店的電話給徐三多撥了個電話。


    徐三多這頭還沒從電話簿裏翻到號頭,一個歸屬地為黑龍江的電話就這麽接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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