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切還是老樣子,盡管她都已經記不清那些場景,可當一看到時,卻覺得無限熟悉。


    隻可惜,袁敬意曾經的寶貝,都已經被當時激憤的村民們全部毀掉了。


    因此這個唱了一輩子京劇的男人家中,此時竟是找不到太多的痕跡。


    “下雨了。”她忽然向他道。


    雨水像是明白了人心似的,下得越來越凶,蓋過了心裏的風起雲湧。


    可外頭的燈籠還是亮著。


    “哪有雨?你聽錯了。”他皺了皺眉,將窗關了起來。


    風倒是很大。


    “雨那麽大……那麽今晚,我要在這裏睡。”


    江一凜愣了一下,回頭看她的臉,猶豫了兩秒笑了說。


    “好,那我陪你。幸好著管家的買了幾床新被子,我們去鋪一下。隻怕屋子長久沒人住,有些潮。”


    她不答,隻順從地跟著他,卻又見牆根處,黑影再次浮現。


    她歎了口氣。


    “怎麽了?”江一凜的神經隨著她的呼氣吐氣而敏感著,總覺得,有那麽點不對勁。


    “沒什麽。”她笑著說,“隻是很多事,好像記不太清了。”


    “對了。你過來看看這個。”


    “是什麽?”


    唐秋一怔,見他打開一個匣子,裏頭是雪片一般的信件。


    她仰頭看著他。


    “這是什麽?”


    信件都未開封,足足有一百多封。


    是十年裏,他從各地給她寄的。最早的已經泛黃了,字跡也不太清楚,隻在落款處,清晰看到“小塵”二字。


    可最新的,卻是幾月之前。


    她握著那信,一時眼中含淚,難以置信一般地:“你……寫了那麽多?”


    “是。雖然知道你不在。可信也不知道該往哪寄。總想著,有一日若是你回家,還是能看到的。”他望著她,“這一日,終於到了。”


    她坐到了椅子上,拆開一封。


    從前,她常常在這張桌子上寫作業,寫完作業還要練功,咿咿呀呀的。左鄰常來罵人,說他們打攪休息,可右舍卻喜歡聽戲,哪天要是沒唱了,還要上門來問。右舍住的是一位老人,十年前就去世了。


    她依稀是記得的,記得十年前他最後的光陰,鬱鬱不得誌,日日酗酒,酒後便將自己裝點完畢,然後獨自一人在戲院,或在院子裏唱戲。


    她曾問過他的,含著一包淚問的,問他為何要這麽做。


    他是怎麽回的?


    “你不懂,你還小,人間太糟了,戲台子上的人生,讓我覺得還舒服些。


    唱著戲,可以為別人憂,就可以忘掉自己的憂咯。”


    “你看你連觀眾都沒有。”


    “我自己就是我的觀眾。我唱戲,不是為了取悅旁人,而是我為了我自己。我唱給我自個兒聽。”


    她是不懂,當時的她也像那些村民一樣,覺得他瘋了。


    但現在懂了。


    不是因為扮演不好自己,所以,想要扮別人。而是因為,人間走一遭,太多不值得,若又一事可癡,才在那不值得裏,有了一番值得。


    他愛了戲一輩子,終了明白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入了自己的戲,卻過不好他的人生。


    她忽然想了起來。


    那天,他們說完這些話之後,他對她說,歆兒,今日唱完,爸不唱了。最後一場戲,你替爸爸選一段吧。


    “神經病!”她的淚包不住了,見那醉的人兒束發冠,她隻覺得委屈又惡心。


    “我這輩子,最可悲的就是做你的女兒。”


    她說了許多胡話。


    她還說。


    “我有時寧可你死了。”


    這世間,竟是無一人懂他。


    他耳邊是女兒的哭聲和決絕的罵語,口中卻笑唱著: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辛酸處淚濕衣襟……那不如,就唱《鎖麟囊》吧。”


    此時她眼中有淚,滴落在信紙上,那是十多年前,卞小塵的字跡。


    他寫道:“掛念你與師父,隻望安好。”


    落款的日期,正是出事那一日,隔了十多年到她手上,竟還是灼燙。


    “歆兒……”


    江一凜有些恨自己,他不當讓她看信的,本來這種時候就該看看電視,最近過年了,電視上一定很喜慶,他何必把她本來就脆弱的情緒挑撥起來。


    “別讀了,改明,我們帶回去,你慢慢看。”他動手去拉她,“我們煮點吃的,看會兒電視,好不好?”


    她順從站起來,忽然又像是猛地一炸毛,抬起頭來,盯著那地麵。


    “小塵……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


    窗外,陸續有人站在那屋外,探頭看著這十幾年都沒亮起的燈光,不由打了個寒戰。


    “會是誰啊?”


    “聽說,就是那個男演員買的。”


    “不可能吧,那他還敢來?”


    “去問問吧?”


    “哎呀我才不去。”


    屋裏的人不知外頭的狀況,他正對她的話費解極其。


    “你在說什麽?”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我之前一直誤會他是衝動……”


    說出這些話,她覺得有些艱難。


    但江一凜耐心地聽著。


    “但是我現在卻有些不明白……小塵,我想不起來很多事。當年我太懦弱了,因為痛苦,很多事情,我都故意忘掉了。但今天我突然想起一些事來,我爸當時跟我說,那天晚上他最後唱一次,我不懂,我跟他大吵了一架,但是我今天突然想,也許……他不是想死,他隻是……他真的隻是想最後唱一次呢?我很想問清楚……”


    “我接個電話,你等我一下。”江一凜被那鈴聲吵得有些發毛,接起電話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不是啊。一凜,那個……有個叫周一定的人,過來找你,說……有事兒要跟你商量。你最好過來一趟。”


    江一凜掛掉電話,看了一眼唐秋,猶豫了一下。


    “那個……劇組有事找我。”


    “你去吧。”唐秋抬頭道,“我沒事兒。”


    “你剛說……問誰?”


    “沒問誰。”唐秋思來想去,還是不要讓他擔心了。


    “算了。要麽……你跟我一塊回去。我不大放心你。”


    “有什麽不放心的。這是我家欸。”唐秋站起來,那笑容,像是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對,沒錯。這裏是她家,但正因為是她家,他反而有些擔心她。


    “那好。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哪也別去,有人找你,你就裝不在。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


    “嗯。”唐秋點點頭,“你真的不用擔心我。”


    江一凜一出門,卻發現他的車胎被紮了。倒也沒覺得惱火,這好像是預料之中的事兒,於是打電話給盛威,又怕聲張,讓他到大路口來接。


    此時,他尚且不知道,有一夥人,正朝著他的方向而來,手裏,拿著火把,臉上掛著仇恨,和自以為是的正義。


    他走在那青石板路上,手機再次響了起來。這一次,卻是柳叔的號碼。


    他有些納悶,接起來,那頭傳來周子豪的聲音。


    晏城。


    林瀚的茶室裏,莊敘如緩緩地放下了手裏的杯子。


    “抱歉,林師兄。”莊敘如婉拒了林瀚的高價片酬,她用一種難得平和的眼神看著他,“我不能答應你。雖然我不過是個演員,但我有我的原則,以及做事情的態度。我不管別人怎麽看待這個戲,但戲和人生是兩碼事兒,我既然選了這場戲,我就是天塌下來,也會演完。”


    莊敘如緩緩起身,在林瀚不太理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裏淡然自若:“我依舊覺得您的演技是我偶像,但做人……起碼職業道德上,我覺得,您愧對師兄二字。”


    上次從他的茶室這麽走的人,還是唐秋。林瀚咬著牙,不明白現在的女孩怎麽會這麽不識時務,他憤憤地又砸了一個茶杯。


    那群打著柳老三和周子豪旗號打砸的人被抓了起來,他們倒是沒費多大力氣就招認受人指使。


    指使的人,正是遊天霖。


    東岸的開發商,將有一套民用住宅,而周子豪,提出將其中一幢樓,按照原來的租金租給原住民。柳老三的其他合夥人皆認為不妥,認為這樣的善舉會後患無窮。但柳老三卻覺得,人若行善要瞻前顧後,杜絕一切有可能的忘恩負義和得寸進尺,那世間便不會有善舉。


    很多年後,東岸也會發展成像西岸現在的繁榮樣子,而那些曾經居無定所的人,也許會成為他那樣的資本家,少時施恩,來日不圖報,隻圖一個心安。


    他同意了周子豪的請求。此時的柳老三正在越南當地的一個小馬場裏,他在電話裏,跟全部股東宣布,他同意周子豪的提議。


    此時的柳老三掛掉了電話,看著來人,他笑了起來。


    “吳保安,我找你找得真的好辛苦。怎麽樣,我們做個交易吧?”


    此時的遊天霖倒是顧不上這些了,與此同時,他一直企盼著能夠化險為夷的程老板卻鋃鐺入獄。為了撇清關係,遊天霖將一份他藏了十多年的“黑幕資料”送到了官方,來了一個徹底大叛逃。


    不過,他那個孽子這段日子可是攤上了大事。之前遊鳴手下的一個“代理”在晏城的一家酒吧交易被逮到,還捅了人,遊鳴這幾天東躲西藏,隻能求老爸相助。隻是這畢竟是跟毒品扯上關係的案子,遊天霖氣得要命,拒不理會。


    自從出事之後,遊鳴,不敢回家,躲在朋友的地下室裏幾天之後,他逃進了黃金樓的一間倉庫裏。他懷裏,有一把匕首,眼中是怒火,像極了十年前的某個夜裏的眼睛。


    他知道是誰要搞他,正是那個他瞧不起的柳叔,那個對他和顏悅色卻給他下套的人。


    遊鳴知道自己這次可能是躲不過牢獄之災了,那麽,他能報一點仇是一點。


    他知道今天是柳老三要會友的日子,據說他剛從國外談了樁大生意回來。


    他潛進那化妝間中,可大麻的作用讓他的行動不那麽便利。周子豪他們沒費太大勁就把人給捉住了。這招行刺可算是失敗得透頂。


    遊天霖自然不肯在這樣的風口浪尖為這個沒用的兒子出麵,要不是他兒子跟發了狂似的在那頭大喊:


    “行啊,遊天霖,你不管你兒子死活是吧,那好,那你給我等著,十年前的事兒,我也可以六親不認!”


    於是,柳老三的“驚夢”裏,這多年前的恩怨,就此將有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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