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幫我查一下監控。是誰來找過周一定母子。還有,他們應該這兩天會退院,已經拒絕我了……嗯,查查他們去哪了,跟誰聯係了。”江一凜掛掉電話,此時是淩晨兩點鍾,他的公寓裏開著最足的暖氣,盛威在那頭答應下來,表示自己下輩子,還可以做個私家偵探。


    他們足足在雨裏淋了半個小時,她哭到後來,已經脫了力,後來發起了燒,可死活也不肯進不過寸步就能到的醫院。


    他把她帶回了家,給她放了個熱水澡,她倒是還有理智,盡管整個人渾身都發燙,卻還是迷迷糊糊換好了睡袍,偏不要他扶,搖搖晃晃走到他的臥室裏,啪一下躺了下去。


    不過江一凜不放心。找了自己的私人醫生過來看她,是發燒了,不過還不算太高,隻是她那之後便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醫生開了感冒藥,告訴他明天起來看情況,他這才放人走。


    把事情交代給盛威,他便寸步不離地在床邊看著她。


    他湊近了她一點,瞧著她的眉毛,心裏,忽然軟成一攤泥。


    她好像在做夢,緊鎖的眉頭微微抖動,時不時地打了顫。


    不知道是不是做噩夢了。


    那些他不在的時候的噩夢,他無法去想像她的孤獨和無助,於是此時,那攤已經軟成泥的心,又猛地一痛。


    江一凜有些自責,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下,讓明明已經快要揭開麵紗的陳年舊事又一次蒙了灰。盡管他知道唐秋為什麽下跪,她在試探,而現在,這試探已經有了答案。


    他們畢竟沒有辦法逼供,隻能任由那對母子離開。


    江一凜是幾年前,從李念真處得到的袁敬意的遺稿的,回憶起當年稚子時期的誓言,如今他有能力,他想要兌現。但自然也是麵臨諸多阻礙的,他早就想清楚了。十年前袁敬意出事之後,年少的他備受煎熬,江滄海不顧一切地將他隔離,送他出了國。出國那段日子,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身上的所有傷疤,都是那時來的。腹部的傷疤,則是車禍所致。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當時是不是故意撞上的,是不是想要尋死。隻是那之後,心理醫生介入,吃藥,催眠,江滄海無所不用其極,生生將他從那煎熬的邊緣裏給拖出來。


    而他忘記她的臉,也是在那段時間發生的事。


    因為太過深刻,幾乎夜夜都能夢見她那張哭泣的迸發仇恨的臉,所以,心理醫生的治療方案最關鍵,就是讓他遺忘。


    江滄海如願以償讓他模糊了女孩的臉,卻忘了他這個孩子,聽話,卻認死理。


    在他心裏,誓言重千斤,無論以何種方式的辜負,他都要加倍地彌補。


    但這一次,看到她睡夢中那痛苦煎熬的表情,他卻第一次真正懷疑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歆兒。都是我不好。


    他回憶起在雨中,他懷裏的女孩大哭著,他需要很費力才能聽清楚她在說什麽。


    “我原來有多恨他,我有多恨自己。我恨他不負責任,我恨他拋下我,我恨他隻愛京劇,我恨他像個瘋子……小塵,你知道嗎?我更恨我自己,恨我不肯原諒他,恨我在他最煎熬,最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卻一點都不理解他……我甚至詛咒他死掉,我在他臨死的那天,我還說,你去死吧,你去死吧……是我害死了他!在他死後,我一次都不敢去他墳頭祭拜,我怕……我太怕了……你說你要拍他的遺稿,我其實不是怕自己被找到,要背負他的債,而是我怕他再被釘在恥辱架上,再被火燒一次……”


    “我很多次……夢見他死。但沒有夢到過他的樣子。他要麽就是燒焦了,非常嚇人。要麽就是戴著麵具,我央求,他也不肯摘下來,隻唱戲,不肯跟我說話。一句都不肯說。”


    “小塵,他也是恨我的吧,恨我不理解他,恨我誤會他,恨他,恨我不願意學他癡的京劇,恨我的存在,恨我像個拖油瓶。”


    “要是我們換一下,該多好。你是他的孩子。而我……隻是天地間一個流浪兒,或許死了,或許殘活著。你比我了解他,比我愛他。你看,我是不如你的。十多年後你還想著實現他的夢想,為他正名,而我……”她慘然一笑,“而我隻想著躲著他的過去,所以,他根本不想來我的夢裏,他再也不想見我一麵。”


    周子豪告訴過他,十年前的她日日噩夢,雖然沒有再度自殺,卻在睡夢之中偶有自虐傾向。最痛苦的時候,她拿頭撞牆。直到他把她變成唐秋,告訴她有心的人生,不必回頭看,她才能縮進殼兒裏,免受痛楚。


    他原先隻是以為她受那事故衝擊,卻在今夜才明了,她躲避的,不是那場大火,而是燒在她心裏的火。他眼睜睜看著她,他的歆兒,摘下那個屬於唐秋的成年人麵具,重新變成了一個脆弱的小女孩,他的心裏,也在燎著一把火。


    病房裏,正收拾好一切的母子二人,陷入了沉默。


    一天前,遊天霖帶著人來找到了他們,遊天霖說,周一定,手術,他可以給你做,我也可以給你做。這個沒問題,但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說出來了,你可是縱火犯啊。


    周一定激動地道,是遊鳴,不是我!


    遊天霖冷笑一聲,你當天就算沒碰過火,也是個共犯,而且,隻剩下遊鳴一個人,一人一張嘴,誰也說不清。好啊,手術先不說風險不風險,你想想,等待你的是,牢獄。就算植皮手術成功,這也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你進去了,還怎麽繼續治療?


    那……我們該怎麽做?


    “立馬收拾東西走人。至於那多事兒的小子,再找你們,就說……”遊天霖笑著道,“就說他為了一己私利,收買你們,不就得了嗎?”


    一米陽光照在臉上,江一凜醒了過來,身上蓋著毯子,床上已不見唐秋。


    他騰地站起來,迅速地衝出門外,正緊張間,見她正拿著鍋鏟跑出來:“你起來了?我找鹽呢,家裏有醬油嗎?”


    他一個激靈,像個愣頭青似的反應過來,結結巴巴:“醬油……我找找。”


    廚房倒是齊備,買這套房子的時候,就有最好的廚具,可他幾乎沒怎麽開過火。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頭跑,這屋子是個避難所,昏天黑地地過,哪裏會做飯?頂多就是泡個泡麵。泡麵倒不是普通泡麵,盛威搬來一堆號稱營養的,省得他吃得沒精神,又上火。


    但泡麵,還是泡麵。


    翻箱倒櫃也沒找到醬油,倒是找到了一小包白糖。他臉上難得有局促,像是做錯事似的:“我下去買。”


    “哎算了。”她一把奪過來說,“白糖灑在荷包蛋上,也挺好吃的。你記得嗎?”


    她將白糖細細灑在兩枚金黃的雞蛋上,身後的陽光也溫柔灑在麵前的地板上。


    江一凜覺得自己這間屋子,仿佛有了從來沒有過的暖意。


    “記得。”他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回答她,“小時候,你愛吃糖。又老蛀牙,師父不讓你吃,你就纏著我給你買。”


    他比劃了一下。


    “這麽一小包的白砂糖……還有大白兔。你最喜歡大白兔了。”


    其實她那時候不是真的那麽愛吃糖,隻是袁敬意不讓,她便非要吃,又有人這樣慣著,她便齁死也要咽下去。


    這時埋頭吃著一顆荷包蛋,甜絲絲的,心裏仍澀澀的。


    “怎麽了?”他擔心是自己說多了,收了嘴,皺眉擔憂問她。


    “沒事。”她抬起頭來,忽然張嘴說,“我牙真的挺不好的。怪我不聽他的話。他是為我好的。隻是好像,我們做小孩子的時候,都容易看不見他的好心。”


    尤其,是當他總是黑著臉來為你好的時候,你隻覺得他對你壞,從此他做錯什麽,都成了錯的事。他沒有不愛她,隻是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擅長愛的人。


    “你幹嘛總是盯著我?”唐秋抬起頭來,看著麵前的江一凜。


    “沒有。”他微微一笑。


    隻是覺得一切都不太真實罷了。


    “你放心。”她將筷子一放,一本正經地說,“我不跑了。”


    不管真相是什麽,我都不跑了。我不該害怕承擔那些如果真的注定要我承擔的東西,即便我承受不起,我知道,我從此有你陪著我。


    無論我是唐秋還是袁歆,無論你是江一凜還是卞小塵,我們兩個分開都很脆弱的人,合在一起,會像鋼鐵一樣難以擊敗。


    所以,我不跑了。我信你。


    大概等待了有十幾秒鍾,麵前的她抬起頭來。


    “我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


    “沒錯。他既然能讓你忘記,也能夠讓你想起來吧。我要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切,我要想起他的臉。”


    她目光如炬,異常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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