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沉默良久之後,唐秋擲地有聲地道,然後她抬起眼睛,並不畏懼地望著裘老師怒氣衝衝的眼睛。


    這時,忽身後傳來李念真大師的聲音。


    “裘錦,這是怎麽了?”


    裘老師這時見李念真過來,便沒再繼續發作,隻是這人真性子,盡管尊重李念真,卻還是不願意做個趨炎附勢的主。這個選秀節目,他本來是不屑參加的,要不是李念真有恩於他,他也覺得李念真不是那種娛樂至上會玷汙演員這個名頭的人。但再怎麽樣,江一凜這樣的娛樂明星,他是瞧不上的。


    這時,李潮東上前解釋道:“李老,沒事兒沒事兒,就是裘老師比較嚴格……那個我們女選手可能還不適應……”


    說罷,給了個眼神讓唐秋自己體會,卻發現唐秋壓根沒看這邊,盯著自己的鞋發呆。


    不會被嚇傻了吧?


    “我嚴格個屁,我是基礎要求!基礎都達不到,談什麽上台!”


    李念真看了一眼三位女演員,向著裘錦和顏悅色道:“幾個姑娘估摸著是拿到自己不擅長的題材懵了。”


    “不擅長?拿到什麽角色,就該演什麽角色!”裘錦氣呼呼道,“不然,還挑本子?叫什麽演員!像那些個,拿到劇本還調人設,非要量身定製的,我呸!”


    這話,倒有些所指了,雖然裘老師槍頭瞄準的本意是本場主咖江一凜,卻有無數人躺槍。畢竟要不是這家夥搞什麽真人秀,他也不用被這些後輩氣個半死。


    李念真跟裘老師一比,簡直讓眾人如沐春風,他安撫完怒氣衝衝的裘錦,走到了“肇事者”唐秋的跟前。


    “小裘老師追求舞台,希望你們這些未來的中堅力量,也能夠秉持著‘演技才是王道’的宗旨。”


    唐秋緩慢抬起頭來,看著麵前已經鶴發的李老,心裏頭忽然有些哽咽。


    袁敬意曾經就是跟著他學藝的嗎?就是他,讓袁敬意心心念念,一定要和其合作一部現代京劇大戲,一定要被其看得起的那位老師嗎?


    看起來那麽和藹,那麽可親。


    卻也……那麽地不真實。


    “你們試演一段,可以嗎?”李念真的提議,是溫和卻也是不容拒絕的,“一小段便可。”


    裘錦也算是專業,雖然剛才差點走人,但很快回了角色,拍著掌指揮她們最熟稔也最關鍵的那場戲。


    三人在各自踩點,準備開始。


    唐秋提了提神,指尖狠狠地戳了戳自己的手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


    別在李念真麵前丟人的想法,像是戳進了心裏。


    可再用心,畢竟怕露餡,用的套路不是她自己的,全是將裘錦教的搬過來。


    比之前的要好些,沒那麽僵硬不情願,但依舊,沒找著門路似的隔了一層。


    裘錦見狀,冷哼了一聲,不知是不滿還是稍微沒那麽不滿了。李念真卻麵上始終掛著笑。


    這一段裏,眾人皆有一段唱詞,原先隻求一個差不多,畢竟都是一群沒有練過功的門外漢。齊思思倒是早就學了一陣子,這時亮了嗓子來唱:“看雲斂晴空,冰輪乍湧,好一派清秋光景。”


    這段是《霸王別姬》裏的名句,齊思思是下了功夫的,行外人如李潮東都眼睛一亮。裘錦也是相對滿意地看向了李老,可李老麵色未改,仍舊含笑。


    唐秋心裏明白,這一段,可謂是形似罷了,有點兒鸚鵡學舌,畢竟沒練過功,下盤不穩,吐氣不勻,苛刻些,甚至抵不上那些未學隻聽的老票友的隨口一句。


    語一落地,齊思思滿麵含春等待誇耀,卻見李老笑意更濃,忽向李潮東道:“這場大秀不過拋磚引玉,雖姑娘們都聰慧,學個大概一兩句沒問題,但就怕,懂行的人聽得生氣,不懂行的人,以為中國京劇不過爾耳。所以,我倒覺得,戲曲唱腔的幾句,得多費點心思。”


    這一番話,雖不嚴厲,但也聽得本來很自信的齊思思麵紅耳赤,當下沒兜住:“李老,我是跟著您的徒兒學的。”


    “哦?”李念真不過就那麽幾個徒弟,自然知道齊思思說的是誰,“他讓你出師了?”


    “這……”齊思思更窘,今天份的小公主可算是備受打擊,“倒沒這麽說,但他說我完全……完全可以媲美學過很多年的。”


    這麽一句,一旁的唐秋差點沒憋住,這時齊思思剜向她,發起脾氣:“你笑什麽?你倒是唱一句試試!”


    唐秋並不搭理,低了頭去。


    李念真看了她一眼,遂又隨和地和大小姐道:“思思,這個是我跟節目組提的要求,並不針對你。”


    李潮東有些尷尬地道:“李老,可這……這場戲戲曲氛圍還是很關鍵的……”


    李念真看了眼劇本,眉頭緊凝,李潮東倒是沒說錯,隻是他主意已決:“先這麽著吧,上場之前,再試一次,起碼得過我的耳朵,才行吧。”


    語罷,他環視了一圈,對裘錦說:“你操之過急,我覺得幾個演員,還沒了解自己的角色。我建議,讓她們再熟悉一輪劇本再開始排吧。現在的劇,沒魂。”


    眾人聞言,才明白,比起裘錦,李念真才是真正嚴苛的那一個!


    這廂李老給了建議,裘錦也覺得這是對的,因此給了大夥兒一個小時的時間。


    散開時唐秋本想跟沈歡說點什麽,卻見她避諱眼神跑了開去。隻能作罷。


    手裏的劇本不厚,可唐秋的心情卻覺得莫名有些沉重。齊思思和沈歡各占一邊,裘錦甚至放起了幾個名曲名段,恨不得給她們造出個戲班子一般。


    唐秋趁著工作人員不注意,抱著劇本到了無人之處。


    身後的京劇聲遠了,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夢的,是她的前世。


    唐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心髒鈍鈍地跳動著,方覺得一種又惱又悔又自我厭惡的情緒湧上心頭。劇本拿在手裏,看了十幾分鍾,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整個人幾近抓狂,將那劇本捏在手裏,幾乎撕裂。


    “唐小姐?”


    唐秋的心態差點崩時,身後的聲音讓她瞬間身子一凜,遲疑了三秒,捏了下臉上的表情,回頭看向李念真。


    李念真穿著粗布麻衣,背著手,胸前掛著一串檀香木,一派儒雅氣。


    她也知道,李念真同江滄海一樣,也患了癌,隻不過發現得早些,算是控製得住。


    但癌症這東西,一旦得了,即便僥幸控製,卻也是個身體裏的炸彈。


    唐秋起身,向他行了個禮,倒沒有暴露出心裏的驚慌來。


    她這才留意到,自己所在的位置,正在李念真的休息室旁邊。


    “可是吵到您休息了?”


    “沒有的事。”李念真慈眉善目地笑,“休息啥呢。我以後,可有的是時候休息。”


    這話笑著說,卻聽著有些傷悲了。


    老人盯著她手裏揉皺的劇本,道:“怎麽的?”


    唐秋沒答,是不知道該怎麽答。


    “剛才見你表演,何必收著力道?”


    李老不愧是在圈內多年的資深老人,一眼便瞧得出她的尷尬演技。


    “憂慮什麽?”


    唐秋仍是不知道該怎麽答,可老人似乎極有耐心,等待她的開口。


    “拿到……自己不太擅長的,就……”


    “不用慌。”老人忽然一掀褂子,十分爽朗地在唐秋的位置上準備坐下。


    唐秋本想提醒他地上髒,可一出手,李老已經坐下。


    “京劇的戲份不會太多,新戲的劇本人設上,女主角也不需要會唱戲,不然直接去戲班子裏找人選了,哪能弄這麽一場選秀。明天這場大秀,也不過是個噱頭罷了。”遂拍了拍身側,示意她坐下。


    唐秋照做,心裏卻有些提著。


    “那……”


    “但畢竟京劇主題,一凜可是下了苦功夫的。他這孩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本以為像他們這種……市場上說的小鮮肉,是不會對這種老東西感興趣的。結果,他真的是極努力了。加上有點基本功夫,到時候,定能將這個角色演活。”他看了身畔的唐秋一眼,“裘錦那小子,重功夫和專業,但這個泛娛樂時代,人們喜聞樂見的,才是重要的。不該去指責觀眾,自然就要在你們身上使勁。”


    “得好好演啊。不管是台柱子,還是場下候場的,都不能白瞎了這天分。”


    他歎了口氣道。


    唐秋將稿紙攤開,點了點頭。


    “這位陳周氏,是吃過苦頭的。你得明白她的前世今生。當年在戲班子裏挨過的委屈流過的淚……你們這些孩子,沒吃過太多的苦吧。學戲,是極苦極苦的。不像現在。當年能上台的,可都是人精兒,都是挨了無數的板子,熬出來的。”


    唐秋心想,懂的,自然是懂的。她的少年時代,也是一個板子一個板子挨過來的,現在,坐在李老身邊,那些陳年舊事曆曆在目。


    “你要明白,陳周氏所經曆的一切,你得是她,你得替她苦,你不能心疼她,你得心疼你自己。好不容易熬成了角兒,一場戰爭,淪落風塵,從台上賣藝變成台下賣笑……做不得前人了,隻能加倍地捏自己的臉孔,收了性子,收了淚,賠著笑。你得去想,去體會……”


    從前,她小時候學戲,唱大人的戲,小孩兒哪懂那些七情六欲?袁敬意就變著法子整她,冤是吧,就冤她,恨是吧,就打到她恨。拚死拚活地把她送上台子,給她講一個角兒的前世今生。小孩兒哪愛聽這些,別人都在看動畫片呢,她得學,不然就要挨罵。但袁敬意還是疼她的,演完總是要哄她的,隻是她性子強,不經哄,憑著一股怨氣學戲,學了個三五成像。有一回打得狠了,她揚言要跳樓,家裏是平房,跳不了,就拿了菜刀要自殺。袁敬意紅著眼說讓她死,就這點出息。倒罵得她哭昏了頭,上來奪刀,把大哭掙紮的她攬在懷裏。


    他說,歆兒,你這樣是成不了才的,祖輩們學戲,比你苦得多咧。你得爭氣,曉得不?


    很多很多年前,唐秋記得很清楚,李念真下鄉到鄰縣有戲,他的父親花了高價買了票去看他老師的演出,提前一天就帶著她和卞小塵出發。臨時的舞台在郊區,隻有幾個價格很高的酒店,他們便住在火車站裏。袁敬意那麽開心,難得這個頹喪的事業沒什麽進展的男人有股興奮的勁兒,告訴他們,那是他師父。她問父親,既然是你師父,怎麽不去找他呢?袁敬意訕訕道,小孩子家家是不懂的。我不大爭氣,沒幹出點什麽,是不配去的。


    當時的她不曉得,現在成了唐秋,倒仿佛是知道了那麽一丁半點。


    隻是,到底在爭誰的氣呢?


    唐秋側頭看了一眼李念真,忽然覺得這莫名而來的記憶有些熱目,心頭猛地一疼。


    可不知,李師父,還記得她的父親不?


    唐秋心裏空蕩蕩。


    “李老,我怕是做不到。我怕是不夠格。”


    “哪有夠格一說?”李念真皺眉,“三分天分,後天的努力卻才是全部。從前那個時代,該有的那個時代,出了名的角兒,哪個不是萬裏挑一?哪個不是把自己在戲裏碾碎的?得有這種信仰。戲,得瘋。”


    他看著唐秋道:“你喜歡演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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