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卞小塵出現在大熒幕上的時候,所有人都未將他和這個小鎮扯上任何關係。


    江滄海費了很大勁來包裝他,一個從小在藝術氛圍中長大的孩子,貼上自幼喪母的傷疤,配上他那清瘦得有些憂傷的氣質,太合適不過。恰到好處的幾個專訪,先入為主的標簽,三年的時間,他舉手投足都成了江一凜。江滄海眼睛毒辣,他的第一步棋下得很穩,選了一個必火的影視劇,憑借幾個老戲骨前輩的提攜,加上江滄海的把握分寸,以年輕鮮嫩的少年麵貌驚鴻一現,宛若一股清流,將他和這個市場接上了軌。然後,是不疾不徐地保持神秘,透出的小道消息讓人們對他產生興趣卻無從了解,最後,接受了口碑極好的一家公司的專訪,少年沉穩地坐在紅色沙發上,臉色微微蒼白地,杜撰一個悲情的故事。


    營銷,技巧,手段,眼淚,包裝出了一個有故事的少年。


    而他這個孩子是多少聰明乖巧啊,他將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江滄海要求的眼淚一顆不少一顆不多,笑容的弧度六十分悲傷四十分治愈,他那雙眼睛,既清澈,又飽經滄桑!加上角色剛好與江滄海為他安排的“經曆”無縫連接。


    翩翩少年,溫潤如玉,心頭有疤,眼中有淚,他很快就成了姑娘們心頭的軟肋。


    17歲那年,他回到了袁歆的世界。


    因為想不到,那些即便覺得他有些眼熟的人,也完全不會想到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短暫寄居客。


    那天,袁歆中午在小賣部喝下一碗泡麵湯,看著那幾個比她年長比她漂亮的小姐姐們花癡尖叫的模樣,嘴角帶著笑,她甚至原諒了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和話語。


    她懶得跟他們計較。


    她們算什麽?她可是和電視上那個男孩一起長大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盡管,她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他的信了。但她可以理解,現在小塵是明星了,明星都很忙的,不知道他睡眠時間夠不夠?他一定很累吧,從前她跟著袁敬意跑台子演出的時候,覺得自己累得快要活不下去了。


    現在的粉絲都很強大,她知道了他接下來的幾場粉絲見麵會的行程,有一個比較近,她今天晚上就會收拾好行李,天一亮就出發。


    不過她有些遺憾的是,她祛除胎記的任重道遠的任務夭折了,那存錢罐裏的錢,拿去補貼家用了。


    是的,她過了沒多久的好日子,袁敬意的人生,又一次跌到了穀底。


    那位程老板,最初的確是幫了不少忙,讓袁敬意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資本,哪怕他骨子裏討厭這些,但似乎為了他心裏頭的夢想,為了這日子的體麵,都是可以暫且委屈的。那時程老板的生意多大啊,四裏八鄉的人都知道他的名號,知道他要在這一片做一個度假村,知道他財大氣粗,還喜愛京劇,連帶著袁敬意都尊重了起來,沒人會覺得他附庸風雅。但很快,就會有人,往歪裏想。


    開始有那些傳言的時候,袁敬意很惱,他幾次酒後氣鼓鼓地說,程老板是我兄弟,是知音,哪怕說是伯樂,也能湊得上。那些嘴巴肮髒的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就這麽見不得人好?可那些話太髒了,像是往你的耳朵裏丟了齷齪的釘子,直接往心裏去。


    袁歆假裝不往心裏去,兩點一線地念書,一成不變地獨來獨往。敏感內心外長出了一個厚厚盔甲,閉目塞聽,滿腦子,隻有長大和自由一個念頭。


    袁敬意爆發在一個早晨,他帶著一桶油像個瘋狂的戰士,澆在程老板的辦公室裏,準備點燃的時候被人製止。據說他當時眼睛冒火,恨不得眼中的恨意就變成火引,將程老板殺死,將眼前人,全部都殺死。


    這些,都是袁歆聽來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在圖書館裏看書。碟片店關門後,她再無別的消遣,沒有朋友去電影院,網吧裏又總有遊鳴那幫討厭鬼,更不喜歡呆在家,於是基本都在圖書館的一隅看書。


    圖書館也沒落,很少人來,書庫也極少更新,她倒是樂得其中,骨子裏守舊的習氣,即便不願意,也必須承認是袁敬意那遺傳的。


    圖書館出來那天,她記得夕陽如火,有人對她指指點點。


    她已經習慣了指指點點,但那一日,特別的多。


    她尚且不知道,那場未遂的火,終有一天會來臨,將一切還在撐著的體麵,將一切希望,悉數燒盡。


    興許,她,還有袁敬意的人生,很早很早以前,就注定了。


    那之後,她的日子便不好過了。他們說,袁敬意瘋了,不僅瘋,還很肮髒。


    其實之前就有人說那位程老板,將袁敬意像戲子一樣豢養,說他們的關係,親密到一張床上去了。


    兩個男人啊。這就像一顆炸彈炸在小鎮上,人人露出驚悚的表情,對那未經求證的“緋聞”無限作嘔。而袁敬意失控的行為像是一枚捉奸在床的佐證,人人都在那個故事裏添油加醋,似乎在場一般地說。


    “難怪呢,我就說這人古怪!原來有斷袖癖好!”


    “真是令人惡心啊,整個鎮子的風氣都敗壞了!”


    “兩個男人……嘖嘖嘖,話說那袁敬意不是有過老婆嗎?還有個女兒!他可真是為了錢豁的出去,賣藝的,連身都賣上了!”


    “誰知道呢,誰知道那小孩哪來的?他那老婆,不是早死了嗎?或許不是他的種呢。”


    “記得不,之前還有個娃娃,不會他有那個癖好,對那男娃娃也做了髒事兒吧?”


    “誰知道呢!”


    “聽說是程老板不打算再給他花錢了……他惱羞成怒呢……”


    他們在背後議論紛紛,眼神卻一點都不避諱地寫著鄙夷。


    袁敬意不再去戲班子,也不可能再和程老板有任何的瓜葛,他沒有任何的辯解,整個人,從牢裏出來以後,臉色灰了下去,眼窩深陷,像是沒了魂。


    那時候,年輕的袁歆也看不起她的父親,她看《霸王別姬》,她理解蝶衣和段小樓,但藝術擱到現實裏,卻是兩碼事。在那場焦灼的醜聞之中,深陷其中卻把自己撇成一個旁觀者。


    又不僅僅是旁觀者,她不知道,她有時候的眼神,像刀。


    那刀是刺向她所隻能擁有卻極其想擺脫的生活的,那刀像是威脅時間快點走的凶器,它的確有所成效,卻是以她始料未及的方式。


    記憶裏的畫麵一幀幀加速度地劃過,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直到紅光衝天,將整個小鎮都點燃了一般。


    劇院著火的消息不脛而走,打算回家收拾行李的她茫然地隨著人潮衝向事發的地方。


    記憶裏,天空是紅色的,像血。


    記憶裏,她嚎啕大哭著要衝進去,被人攔腰抱著,哭昏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已經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


    而此時,幸存的遊銘的指控,讓那死無對證的屍體,成了縱火案嫌疑人。他們說,袁敬意想放火,他不高興讓戲院被拆掉,他如願以償毀了它。


    他們還說,袁敬意這是想要報複程老板,因為是程老板要拿下這塊地,想要建一個新的電影院。他愚蠢地用自己的方式一把火燒了這裏,而事發的時候,遊鳴帶著譚福和周一定想要阻止,可火勢蔓延得太快了,他們根本來不及跑。


    周一定和譚福被渾身燒傷抬了出來,遊鳴卻因為站得遠,驚魂未定卻毫發無損。


    這案子太大了,大到滿城風雲,群情激憤,大到那個曾經救過她和卞小塵的巡邏保安都加入了進來,聲討得麵紅耳赤。


    周一定和譚福都被送進了醫院,燒得太厲害了,周一定還有知覺,譚福直接就休克了。而即便搶救過來,怕也是永遠都要背負這惡魔一般的傷疤了。


    似乎所有人,都不想去計較這“真相”裏的矛盾,袁敬意為什麽要燒掉戲院,燒掉,對他又有什麽好處?而最後,他為什麽又要把自己給燒死?而譚福和周一定,真的有勇氣去阻止他嗎?


    沒有人去思考這些,包括袁歆自己。


    她隻是個15歲的孩子而已。


    父親的屍體,就這樣被擺在靈堂裏,四處都是人,她耳朵裏卻隻有耳鳴,猛地她被一隻腳給踹到牆上,額頭磕出血來,譚福的母親,披頭散發如同一個惡魔一般大喊著要她償命,周一定的母親在一旁嚎啕大哭。


    她麵如死灰,一個15歲的孩子,眼睛裏,隻剩下絕望。


    人群的激憤讓她四麵楚歌,渾身戰栗。她被保護了起來,與其說是保護,不如說是圈禁。


    學是暫時上不了了,他們去聯係了她名義上的所有親戚,甚至連她母親後來改嫁的那個男人都通知了。


    當然,不會有結果。這件事傳得四裏八鄉都知道了。所有人都敬而遠之,撇清幹係,誰敢攬這麽一個包袱在身上。


    她被安置在一個潮濕陰暗的屋子裏,每天會有人給她送飯。一問父親的事,那些人就三緘其口,沉默而且冷漠。第三天的時候,當袁歆從門縫裏看到給她送飯的那個矮小男人,往她的湯裏吐唾沫的時候,她心裏那僅剩的燭火,也好像被澆熄了。


    那天晚上,她趁著看門人不備,跑了出去。她不知道的是,那時候柳叔正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他和管事兒的人說,這孩子,是他兄弟的未亡人,他帶走,他負責她的一切。


    管事兒的人雖然有些不平,但還是鬆了口氣,怎麽說,這孩子都像顆定時炸彈,放在那屋裏,就算裏頭不炸,外頭也會炸。


    而這顆燙手山芋,已經跑出了那小屋,她還在柴房裏,拿了一把刀。


    雙目血紅的少女,第一個要去找的人,是遊銘。


    是他指認的,她要一個真相。


    是啊,一個被燒死的孩子,一個被燒成重傷幾乎不成人樣的孩子,還有一個,僥幸逃脫的孩子瑟瑟發抖地指認殺人犯。


    另一頭,是躺在那棺材裏,不會說話,但生前性情古怪,酗酒、偏執的戲瘋子。


    一定是戲瘋子幹的。


    所有人都相信是她父親幹的。


    她不信。


    盡管父親的最後一句話是叫她滾,她還是不願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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