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他鄉,好在有風雪作伴。


    季禮是一個從來都知道自己最想要什麽的人。


    基於這一點,他做出的所有事情、說出的所有話語都會帶著獨有的目的。


    旁人無法理解,那隻能說明不夠了解他。


    方慎言大致能夠猜出一部分,所以他放任了季禮的行為,讓他放心大膽地去試。


    麵包車上的那些新人,還在為高良平的遇襲而感到驚駭。


    隻不過沒多少是對這個男人的同情,更多的是對死亡的恐懼,更擔心這樣的事即將會落在自己頭上。


    日頭在密林之中看不到了,陽光稀少的樣子讓季禮以為已經來到了黃昏。


    但其實現在隻是下午的兩點二十七分而已。


    在無聊之際,他聽到了一聲粗壯的喘息聲,仿佛有個男人剛剛被噩夢的劇痛驚醒。


    高良平醒了,他睜開眼的一瞬間,表情有些恍惚,旋即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下半身。


    一股極難形容的表情擠在了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裏。


    有害怕、有驚訝、有痛苦、而更多的是無奈。


    他悠悠地看向了房間內的另一個人,那個人坐在這裏已經很久了。


    “謝謝……”


    季禮方才睜開假寐的眼睛,他知道高良平會醒的,也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不用謝,因為對你來說這不能算作好事。”


    高良平得到這個冷冰冰的回答,麻木的臉上點了點頭。


    他很清楚,即便是鬼今天不會再來找他,他也絕對活不下去了。


    且不說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就算能夠撐下去,沒了雙腿,就已經成了廢人。


    誰會照顧他,誰能帶著他走。


    死,是一定的,哪怕距離任務結束其實隻有不到三天的時間,但對於他而言,卻和一生一樣漫長。


    在痛苦和無助中死去,就是他的宿命。


    “願意的話,死之前幫我一次。”


    季禮的聲音很輕,就像他此刻指尖上的煙縷一樣輕,混進風裏。


    高良平直直的盯著天花板,那裏什麽也沒有。


    “我答應你,店長……”


    季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後又從煙盒中抽出一根,遞到了高良平的嘴邊。


    他的內心一片平靜,沒有太多對於生死的情緒,高良平對於他來說隻是個過客,也是他的棋子。


    僅此而已。


    “救下你,讓你以這個姿態殘存,是我的計劃。


    在魔方大廈的行動中,我意識到這隻鬼殺人十分具有藝術性。


    包括待會你死的時候,應該會被掰斷所有的肢體,擺成一個古怪的舞姿。


    當然,也許你也不用死。


    我不清楚在任務開始後,鬼物的能力會被酒店限製多少,如果它沒能力為你愈合雙腿的傷勢。


    那麽它極有可能會不對你出手,讓你以這種方式存活下去,並且此後的六十多小時內不再遭遇攻擊。


    當然,前提是我們能夠創造出一個標準的人形。”


    這就是季禮的計劃,從跳車前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想好了。


    在任務開始前的魔方大廈行動時,鬼物的殺人方式特殊,它不會殺害身軀有破損,乃至殘缺的人。


    但任務開始後,在先前高山俊野死前,他的傷口卻並沒有愈合。


    那麽,是否是鬼物真的被剝奪了治愈的能力,還是它自己的某些原因,就無從得知了。


    所以,其實高良平這邊的事情,隻是一場試驗。


    現在的高良平,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必定會成為鬼物的優先攻擊目標。


    而季禮可以通過接下來的遇襲中,判斷傷口對於鬼物殺人的判定方式有無影響。


    如果真的有,那麽他會立馬將自己的耳朵割下來,扔進火中燒毀。


    如果沒有影響,那麽高良平在被殺害的同時,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對於季禮來說,此番行動,他百利而無一害。


    聖人的理智、惡鬼的冷漠,完全矛盾的兩種情緒,是季禮的代表。


    他沒有人性,可沒人有資格來指責他。


    畢竟,在當時高良平遇襲時,不論以何種目的,也就隻有季禮出手救了他。


    可誰都知道,光靠幫助,總會到極限的那天。


    高良平無動於衷地聽著季禮的計劃,緩慢地點了點頭,身上的傷痛還在繼續折磨著他的神經。


    不過漸漸地,他的臉上浮起了微笑。


    “我高良平活了五十八年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二十三歲的時候,鐵飯碗沒了,我成為了第一批下崗的那夥人……


    身邊的朋友都一個個去往了南方,據說那邊發展的很好,可以讓人賺上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是讓我聽著都膽顫的數字。


    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下海,都有能力賺上那麽多錢。


    我就留在了那座東北的邊陲小城。”


    高良平一直以來都活的很麻木,包括他現在距離死亡已經不遠了,說出的話也透著人生的無力。


    世代的每一粒灰塵,落在個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


    “四十六歲死了媳婦,人都說是我命硬把她克死的,但我其實明白。


    她是得了乳腺癌,可她一直沒和我說,就這麽拖著,而我一直知道卻裝作不知道。


    因為,我真的拿不出錢來治……


    是家破人亡,還是家不破人亡……


    當年,我選的是後者。”


    隻有說到這裏的時候,高良平才在眼角流出了一行渾濁的眼淚,仿佛他這樣的塵埃最底層,眼淚都是髒的。


    “我還有個兒子,我要養著他,家真的不能破……


    兒子很爭氣,考上了山明市的大學,據說是國家重點。


    我也跟著來了。


    我想高興,可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世界上僅有的親人恨著我,恨我為什麽一直知道卻不肯去救他的媽媽,恨我為什麽不能像別的父親一樣有錢有勢,這樣他的媽媽就不會死!


    咳咳咳……


    救了他媽,他就沒了前程……


    家破人不亡,還是家破人亡……


    季禮……


    店長……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選?”


    季禮一個字都沒有說,他能夠聽懂這個故事,因為這本就是一個真實的人生。


    但他無法做出選擇,因為他沒有家。


    更不懂這個字背後的意義。


    隻不過他看著這個明明才五十八歲,卻已經垂垂老矣成了八十五歲模樣的男人,心中漸漸有了一份悲哀。


    “你以後都不用去做選擇了。


    今天你死了,你的兒子,我會讓他一生都不會因貧窮而去麵對無法選擇的人生劫難。”


    高良平掙紮著,抬起了手掌,眼睛都要瞪出了眼眶。


    “謝……謝……”


    高良平的身軀越來越生硬了,而他雙腿的斷裂處,憑空出現了一雙腿骨,血肉正在幻化而出。


    死亡,還是要來的,無論你過去經曆的是何種人生。


    季禮緩緩站起了身,在地上留下了煙盒與打火機,轉身離去。


    當房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季禮看到了無情的風雪。


    在第一名店員真正身死的那一刻,雪又一次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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