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禦書房外的內侍客氣有禮地將薛紛紛攔下:“皇上說了,任何人不得煩擾。”


    眼前這位將軍夫人,得了傅容和皇上兩人青睞,自然是他不能得罪的身份。是以薛紛紛即便無名無分地住在皇宮,也多得是人對她獻殷勤,畢竟日後如何,誰也不能預料……


    她現在是以陪伴淩妃的身份入宮,雖說於情於理,但總歸她跟淩妃並無關係,擱在那兒總有幾分尷尬。宮中有知曉內情的宮女,閑來無事底下碎言碎語,被皇上知道後每人杖責三十,幾乎去了半條命,此後再無人敢說三道四,對此諱莫如深。


    薛紛紛一股氣提在心頭,上不去下不來,正在門口跟人斡旋:“我有急事見皇上,請……”


    那內侍正欲搖頭,忽見房門被人從裏麵打開,常公公走出看了她一眼,側身立在一旁做了個邀請的姿勢,“傅夫人,皇上準許您入內。”


    薛紛紛隨著他指引舉步走入,沒兩步停下回頭,“可否請公公不要關門?”


    她已嫁為人婦,若是跟皇上獨處一室,指不定傳出去被人如何編排,萬事必須多上心。


    這要求雖突兀,但並不過分,常公公隻微微一愣,便頷首細聲道:“夫人放心,咱家就在這兒守著。”


    薛紛紛這才放心地進去,房門大開,證明她光明正大,就算旁人想傳流言蜚語也無從下口。門口候著的內侍驚歎地搖了搖頭,這位傅夫人果然高明,從常公公的恭敬程度揣摩,皇上應當對她尤為重視。


    屏風後麵就是皇上平時批閱奏折的地方,方才薛紛紛那一席話自然一字不差地落入紀修耳中。他背靠著紫檀寶座,手中捏著一道奏章,狹長倨傲地眸子抬起,落在那道藕粉色的窈窕身影上。


    薛紛紛衝動歸衝動,該有的禮數還是沒落下,“薛氏見過皇上,擅自求見,請皇上恕罪。”


    話雖如此,可卻聽不出多少誠意,就連眼睛也不曾看向他,顯然心中有氣。


    紀修掀起唇角無聲一笑,將奏折扔在桌案上,懶怠閑散地睇向薛紛紛:“傅夫人方才不是還理直氣壯的,怎麽到了朕跟前就成了小綿羊?求朕恕罪,你何罪之有?”


    他是故意那麽稱呼的,“小綿羊”這三個字著實有些曖昧,薛紛紛麵上登時閃過一抹不自在,黛眉微微蹙起。合著他對傅容過分,又將自己軟禁皇宮,薛紛紛來時便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態度。若是傅容出事,她大抵也不會好過。


    如此一想心中寬闊許多,她彎下膝頭跪在紀修跟前,麵露決絕:“民婦為接下來的懇求請罪,請皇上三思。”


    紀修舒展的眉頭漸次攏起,大約能料到她所為何事。


    果不其然,沒等他開口拒絕,薛紛紛已經徐徐開口:“傅容才從邊關回來,身負戰功,尚未來得及休養。皇上您遣他去隴州除匪,本是為民除害的好事,然而聽聞那處山賊聚集,傅容此去隻帶了兩百兵,無異於以卵擊石。民婦鬥膽,請您再增派五百兵力協助……”


    昨晚夜裏又下了一場雪,到了今早都不見停,雪絮如鵝毛般紛紛繁繁落個沒停,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她身上大紅繡金牡丹披風上雪花未融,頭上肩上落得都是,皎皎容顏被凍得發白,愈發襯得唇瓣粉紅,一啟一合喋喋不休。


    窗外一片雪白,庭院梅樹梢頭積滿了白雪,忽而一陣風來吹得雪花紛紛揚揚,模糊了遠處視線。隻見遠處宮娥低頭徐步行走,雙手懷揣在袖子裏,走得緩慢。


    薛紛紛說完許久都沒等到回應,抬頭一看紀修正饒有趣味地盯著她,“說完了?”


    心頭忽地被堵了一塊石頭,薛紛紛抿唇道:“說完了。”


    他顯然沒聽薛紛紛的話,無怪乎讓人生氣,薛紛紛正思量著如何再說一遍,眼前緩緩映入一雙皂靴,紀修已經立在她跟前。


    “既然說完了,那便來跟朕看樣東西。”他伸手遞到薛紛紛跟前,手指修長,骨骼清俊。


    兩人身份懸殊,他竟然毫不顧忌地要拉她起來,並且動作自然,毫不避諱。


    薛紛紛詫異之餘抬眸乜了他一眼,便見他桃花眼微微上挑,嘴邊噙著若有似無笑意,俊朗麵容生出幾分輕佻,委實無幾分帝王威嚴。然而他眸中深邃,隱含著不容抗拒的意味,立在薛紛紛跟前俯瞰著她,給人無形的壓力。


    薛紛紛微微垂眸,手撐著金磚借力站起身,不著痕跡地退開半步,仿佛沒看見他伸手的動作似的,“我來隻是想懇求皇上兩件事,傅崢年紀小,需要乳娘隨時伺候,宮中畢竟不如家裏方便,請皇上準許民婦不日回去將軍府。淩妃需要人陪伴,我府中也有不少經事的嬤嬤,比我了解得多,若是皇上願意,擇日便可送來宮中陪伴淩妃。”


    紀修從容地收回手去,對她三番屢次地拂了顏麵竟然不惱不怒,“傅夫人既然知道是懇求,便該做出個求人的樣子來,朕可沒看出你的任何誠意。”


    說罷雙手負於身後,不動聲色地睨向她。


    薛紛紛眸光微動,不可置信地盯著紀修麵容,仿佛剛才那樣輕浮的話不是他說出的。


    “薛氏愚昧,不懂皇上所說的誠意。”薛紛紛複又低下頭去,語氣驟然冰冷,硬生生拉開兩人距離。


    紀修凝視她片刻,“朕說了,隻要你來看樣東西。”


    語畢徑直走過她身邊,來到一方花梨木博古架前,從上麵拿出一個鏤雕花紋的木匣,匣子內盛裝著一幅畫卷。餘光瞥見薛紛紛不情不願地踱來,他將那幅畫遞到薛紛紛手中,“打開看看。”


    薛紛紛正跪得膝頭子疼,輔一站起險些沒站穩,眼前一片暈眩,稀裏糊塗便接受了他的東西。暗自揣測他此舉何意,手中已經緩緩展開了畫卷,隨著畫中的人展露容顏,她杏眸睜得圓圓,不可思議地瞪著麵前的人。


    這正是她丟失的兩幅畫之一,畫中場景仍舊在檀度庵,身後霞蔚雲蒸,落日餘暉匯入天際。少女姿態瀟灑恣意地躺在芭蕉樹下,潑墨長發隻用一支木簪挽起,泰半散落在身下頑石上。她以手支頤,杏眸懶怠地朝這邊看來,唇邊噙著淺淡笑意,好似要從畫麵裏行將走出,栩栩如生。


    他竟然拿這幅畫給她看!薛紛紛萬萬沒料到,雖然早知畫在他手上,但這等出格舉動……


    薛紛紛眸子遽然冷了,明知故問:“這是我的畫,為何會在皇上手中?”


    “紛紛說呢?”紀修一眼不錯地盯著她表情變化,這會兒竟然連那些虛禮也不管了,直呼她的閨名。大抵隻有他曉得,心中已默默將這二字喚了多少遍,“這是傅將軍呈遞給朕的畫像,陰差陽錯,讓朕見到了不一樣的薛十三姑娘。”


    薛紛紛麵露不虞,“皇上,請您自重。”


    不知那句話惹得他發笑,紀修低笑聲醇厚悅耳,薄唇揚起頗為俊逸,細看之下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嘲諷。“朕若是自重,早就不該把你留在宮中了。”


    這幾天大臣的折子參得反了天,一部分是替傅容請求援兵,一部分是讓他解禁將軍夫人。皇上肖想臣妻,這是擱在前朝也沒有的事兒,無怪乎群臣反應如此激烈,都在懇請他三思而後行。


    紀修心中不無嘲弄,他何止三思,簡直思了將近兩年。本以為隨著時間便逐漸淡去了,未曾想再見一麵,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他心中隱藏多時的綺念,以星火燎原之勢燃燒了他整個胸腔,整個腦顱,整顆心。他想占有這個看似嬌俏乖覺,實則內心詭計多端的姑娘,想將她從傅容身邊剝奪。


    “這門婚事是朕親自指的,起初隻是為了讓薛家不滿,與傅家漸生罅隙。”畢竟屈尊降貴地嫁給一個喪妻的男人,確實委屈了薛紛紛。孔氏剛開始何止不滿,差些沒鬧到皇宮裏去,最後被薛謙給攔了下來。紀修對上薛紛紛驚詫的雙瞳,“可是你知不知道,朕有多少次悔得寢食難安?”


    這番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委實孟浪了,薛紛紛禁不住又後退了兩步,眸中微動,“皇上您言重了,此番我來隻是為了求您那兩件事,既然話已說完,我這就退下。”


    說罷仿佛身後有洪水猛獸一般,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朕可以答應你的請求,為傅容增派兵力援助。”


    薛紛紛驀地停住,折身往後看去。


    紀修緩步走到她跟前,斜飛入鬢的眉壓得極低,早已不複輕薄的笑,唯有深不見底的瞳仁直直盯著她。“做朕的妃嬪,朕可以馬上答應你。”


    這話帶給薛紛紛的刺激不亞於方才那幅畫,不知哪來的勇氣,隻聞書房中一道清脆的聲音,她舉起的手掌仍留有微微顫抖,“不可能!”


    薛紛紛逐字逐句地重複了一遍,眼睛裏隻剩下果決和憤怒,“不、可、能。”


    普天之下從來沒有人敢掌摑帝王,薛紛紛算是開了先河,她自知逃不掉罪名,索性不管不顧逃出了禦書房。常公公甚至沒來得急跟她搭上話,便見眼前一陣花鳥紋裙裾飛揚,人已走遠。


    房中紀修這才緩緩回過味兒來,臉頰上泛起疼痛,這姑娘看著柔弱纖小,沒想到憤怒起來力氣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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