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聽見她口中說出墨琚的名字,還是會覺得心酸。可這種心酸畢竟不同於從前了。


    心酸中更多的是心疼。


    雖然他也不知道墨琚現在在什麽地方,但還是溫聲對坐在身後的容安道:“你坐穩了,我帶你去找他。”


    容安從身後抱著他,他身上穿著盔甲,盔甲又硬又冷,她心裏卻覺得很暖。遲疑了一瞬,她還是改了主意:“哥哥,要不,還是算了吧。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陪我去另一個地方。等我做完了該做的事,再去找墨琚也不遲。”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克製著心中最想要的,去做所謂應該做的。褚移實在不該說她什麽才好,卻還是毫不遲疑地依了她。


    最後的最後,不過是,她要做什麽,他陪她去做就好了。


    輾轉一圈,容安仍舊回了陽昊的大帳。順便還帶上了陽昊營中點出來的那一隊精兵強將。


    士兵們聽從容安的命令,一到陽昊的帳子,便團團圍住了大帳,將原先的守衛統統羈押。


    容安與褚移並肩進入帳內,把陽昊驚得一怔,愕然道:“容安?你怎麽又回來了?這位是?”


    嵇流風也看見了她二人,見二人並肩而入,一雙璧人一般,眸光一黯,頭低了下去。


    容安看到了嵇流風的眼神,隻假裝沒有看見,走到陽昊榻前,淡聲介紹:“這位就是我的義兄,戰神褚移。”


    這位瘦削清俊的青年,竟然就是讓他夜夜不能安枕的戰神褚移!陽昊驚得眼睛發直,顫抖的手指著褚移:“他……他怎麽會在這裏?他不是還在黎境嗎?”


    褚移容色清淡,拱了拱手:“臣見過帝上。黎境的戰事已經暫告結束,聽說這裏戰事吃緊,臣就率兵來了這裏。”


    明明臉上一點恭敬的神色都沒有,沉斂的氣質卻讓人不敢對他說半個“不”字。陽昊深感大事不好,質問容安:“容安,你帶他來做什麽?”


    容安輕吐了一口濁氣,睨著他,話說得風輕雲淡:“帝上瞧不出來嗎?您已經被架空,您的士兵已經全被解散,現在外麵全是褚移的人。這樣說,您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嗎?”


    陽昊一急之下,顧不得腿上的傷,嗖一下站了起來,氣得渾身發抖:“你!容安,寡人對你如何你瞧不出來嗎?你卻要背叛寡人?”


    容安冷冷淡淡:“帝上何出此言?容安與帝上,從來就是敵人,又哪裏談得上背叛二字?帝上倒是應該細思一句話,這話叫做‘兵不厭詐’。”


    陽昊久久不能平靜下來,手指指一指容安,又指一指褚移,在兩人身上來回遊弋,良久,才顫抖著道出一句:“你們!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你們都覬覦寡人的天下!寡人是真命的天子!你們誰都休想從寡人的手上奪去寸土寸權!”


    容安神色依舊冷淡:“帝上放心,一直到您壽終正寢,我、墨琚、褚移,我們都不會動你分毫。您還是做您的天子,享您的榮華富貴,至於您手上的權利嘛,反正您也沒好好使用過,怕是也不會使用,以後,會有人教你如何使用您手上的權利的。”


    容安挾天子令諸侯都挾得這樣淡然從容,像是在做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般,讓在場的褚移與嵇流風不得不打心底裏生出一歎,她生為女兒身,真是太可惜了。


    不過,已經有一個滿腹韜略的墨琚,她生而為什麽人,也就都沒那麽重要了。


    陽昊做垂死的掙紮,又叫罵了一陣,然三個人都沒有再搭理他,容安呆了片刻,便道:“哥哥,這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她朝他疏淡地點點頭,抬腳便要離開,褚移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神色凝重:“你是去找王上嗎?我陪你一起。”


    嵇流風靜默地看著褚移與她拉拉扯扯,眼睛發直,麵上並無表情。


    容安淡然地一笑:“哥哥跟我去做什麽?這樣的非常時期,哥哥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嗎?”若無其事地拂開褚移的手,道:“再說了,我們夫妻餘下的日子已經不多,正是要好好說說知心話,讓最後的日子過得有意義一點,你跟著湊什麽熱鬧嘛。”


    褚移非常堅持:“外麵還在打仗,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我陪你找到王上就回來,不會耽誤你籌謀的大事,也不會打擾你和王上最後的時光的。”


    容安拗不過他,隻得允了他,臨走時容安看了嵇流風一眼,嵇流風眼中失落的神色顯而易見,容安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鄭重道:“這裏拜托你了。墨國的未來,全係在你這裏了。”


    她看她的眼神從未有過的認真,看得嵇流風愣了愣。


    且她顯然是話裏有話,嵇流風一時卻沒能理解透她話裏究竟是隱含了什麽意思,茫然地看著她,心裏有些話想要跟她說,卻欲言又止,愣怔的空當裏,容安已經與褚移出了帳子。


    嵇流風醒悟過來,追了出去,兩人早已騎了馬急馳而去,不見了蹤影。


    嵇流風無言以對,將滿腹的無奈化作一句怨言,衝著陰冷的天空:“這他媽的算怎麽回事?憑什麽就把擔子壓我頭上了?”


    怨言發泄完,還是隻能委屈巴巴地回了帳子,擔綱看守陽昊的職責。


    褚移與容安仍是回到戰場。看樣子戰事已經接近尾聲,一眼望過去橫著的人比豎著的人多了數倍。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血拚。最後的最後,墨琚選擇的是這種兩敗俱傷的方式結束與扶辛之間的鬥爭。容安曉得,他是沒有時間了,隻能選擇這種血腥粗暴的方式。


    隻是這個時間比她預想的時間要提前了許多。這個沒什麽重要,不過是早晚的事。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戰場拉得太大,方圓二十裏全是戰火塗炭的樣子,以致於要找墨琚實在是難。兩人在戰場上找了大半天,甚至連躺著的屍體也沒有放過,天色漸漸黑下來,恐慌一寸一寸自腳底蔓延上來,席卷全身。


    褚移瞧著她幾乎站立不穩,心疼她:“我先送你回大帳吧。你這個樣子不行,是要把自己折騰壞的。”看容安置若罔聞,隻得又勸道:“容安,有我在,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帶到你身邊的。”


    明明是已經站不住的樣子,容安的聲音卻出奇地沉穩:“哥哥,還是你回去吧。我怕嵇姐姐應付不來陽昊。畢竟她是江湖兒女,對於廟堂上的這些事,她沒什麽經驗。”


    “那不要緊。她雖沒什麽經驗,但很聰明,應付一個陽昊不是問題。”


    褚移這麽說,眼見得是和嵇流風已經很熟絡的樣子,容安強自彎了彎嘴角,抿出一點笑意,道:“哥哥該擔心的不擔心,不該擔心的淨瞎擔心。昔日跟哥哥上戰場的事哥哥都不記得了嗎?我什麽時候讓哥哥操心失望過?現在仗都快打完了,況且我也不是來打仗的,我就是找人而已。連這都不讓人放心的話,我豈不是白活了?”


    “你總是有大篇的道理。但是容安,沒有道理可講的。”


    褚移說話有頭無尾。他從前話也是很少,但都是言簡意賅。不似現在這麽說半句留大半句。


    容安卻懂他話裏的意思。命運沒有道理,因果沒有道理,愛一個人亦沒有道理,一切看似條理清楚的東西,其實都沒有道理可講,因為人心就是那麽不講道理。


    他的話,她感同身受。到如今他放不下她,就和她放不下墨琚是一個道理,根本沒辦法用理智替代感情。


    容安不再強求他,輕聲道:“哥哥陪我再找找吧。說不定他現在很想見我,也在找我呢。也說不定是受了傷,走不動了。畢竟他現在身體不大好。”


    說到最後尾音裏還是不能抑製地帶出哭腔來,輕顫得似要碎掉一般。


    褚移輕輕握住她打顫的手,安慰她:“他不會有事的。他是墨琚,哪那麽容易被打倒?”


    容安努力想讓自己相信他的話。可是恐懼這種東西,並不因為努力都能控製得住。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


    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麽道理。明明是連死都不怕了,明明已經做好了和他共赴黃泉的準備,可就是控製不住地害怕。


    容安不曉得那未知的恐懼與不安是什麽,也沒料到這種東西的力量居然那般強大,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摧毀擊碎。


    因為褚移在身邊,那僅剩的一線理智才將將包裹住她的恐懼與不安,讓她還能站直了和他說話。


    可她也知道,理智那層皮吹彈可破,恐懼與不安在極速膨脹,說不定下一刻,她就會堅持不住,整個人會炸裂成齏粉。


    在那之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褚移握著她的手不曾放開,在屍山血海的修羅場中一寸地一寸地地尋找。


    缺月東升,掛在枯枝上頭,像是誰咬了一大口的芝麻炊餅。戰場的上空籠著濃白的霧氣,濃白霧氣映出火光,鏽紅色的光,像是鮮血幹涸在盔甲上的顏色。


    戰鼓聲漸漸熄滅,戰勝的一方已經在拖著疲憊的身體收拾打掃戰場。戰勝方是墨國。啟國以兵敗主場宣告結束戰鬥,迎接他們的,將是無法逆轉的滅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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