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設計的這個信物,委實不是誰能仿造的。那是她的親筆簽名,加上自己的拇指手印。


    掌櫃仔細對比過筆跡和手印,對麵前這個戴麵具的姑娘恭敬之情頓生,急忙安排她住進了店裏唯一一間上房屋。


    容安進屋,摘下了麵上的麵具,長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對掌櫃道:“林掌櫃,麻煩你,給我打點熱水來,再端點飯菜進來,我餓得緊,也累得緊。”


    林掌櫃還驚愕在她的容貌裏,久久不能回神,她又喚了一聲:“林掌櫃?”


    林掌櫃終於回過神來,深吸了一口氣,道:“主子有好幾年沒過來了,屬下們還以為,主子把我們都忘了呢。”


    頓了一頓,滿是疑惑地、試探著道:“瞧主子這傾國傾城的姿容,莫非是……”


    容安笑笑:“你猜得不錯,我的真實身份就是,亡黎的承光公主,墨國的王後,容安。”


    林掌櫃這才想起來下跪行禮,心情激動:“這幾年傳言甚囂塵上,令人摸不著頭腦,都傳言主子進了墨宮,後來……唉,反正後來發生那麽多的事,光是聽說,都讓人覺得驚心動魄。沒想到,主子竟真的是承光公主,真的是如今的墨國王後。可是,主子……您不是應該在去伏遙城的路上嗎?”


    容安無奈地笑笑:“林掌櫃,你給我上口熱飯,我吃完了和你說,實在是餓得受不住了。”


    “哎,好,好。”


    林掌櫃以極快的速度端來了飯菜,待容安吃完後撤去,知趣地沒有打擾她,讓她得以歇了歇連日來日夜不辭趕路的腿腳。


    這一覺睡得算不上安穩,但也算緩過來一些勁兒。晚上,借著清微月色,林掌櫃陪同容安進了山。


    龐大的山係,蜿蜒難行的山路,走起來遠比想象中要費時費力。天亮時分才到藏兵之地。


    所謂的藏兵之地,在一個不知名的山坳裏。山坳地勢低平,因四麵有大山阻隔,氣候濕潤溫暖,與此時外麵的冰天雪地形成鮮明對比。


    山坳中竟有萬畝良田,十萬兵甲的糧草足以自給自足。即便現在是隆冬,也可以看見田裏秋種的禾苗泛著青色。來年的豐收可期。


    容安的到來引起軍中的極大躁動。還是大清早,將士就已經集合在練兵場上。


    再見麵,是再世重生般的感覺。有老麵孔,亦有新麵孔,但即便是老麵孔,也令人覺得新鮮。


    畢竟,她隔了那麽久的記憶斷層。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終於到了派上用場的時候了,她心裏是百感交集,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兒,都是爹生娘養的兒郎,要送上戰場經曆生死了,如何能不難過。可難過也不能不去做。


    然一眾士兵都是磨拳擦掌躍躍欲試,似都已等不及。這也難怪。農人的宿命是種田,商人的宿命是經商,而士兵的宿命,是上戰場。他們注定要在生死場上碾壓。


    和士兵們簡單晤麵交代了一下近日需要做的事情之後,留下大家做準備工作,容安打算去一個地方。


    傀山地形複雜,她要去的那個地方,離軍營又極遠,軍中將領不放心,欲挑一隊士兵陪同前往,護她安全,被她笑著婉拒:“我對這裏的地形熟悉得很,況且,去的地方也沒有什麽危險,放心,晚間必回。”


    軍中十萬人,要放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在大山裏行走,她再怎樣執拗拒絕,也是不可能拒絕得了的。


    相持之下,隻好帶了一小隊精兵隨護。


    日近晌午,才到了目的地。所謂的目的地,也不過是一個小山坡。在傀山的龐大山係裏,這是一個太過普通尋常的小山坳,甚而,再熟悉此地地形的,要找到這麽一座小山坳也是不容易。


    但容安有著記地形的天分,這個地方,她很容易就找到了。


    容安吩咐士兵遠遠地呆著,不必再往前跟。她一個人下到山坳裏,在一塊山石旁,停住了腳步。


    這塊山石,記憶猶新,是她失憶後和墨琚重相見的地方。對於她來說,這裏就是初相見的地方。


    故地重遊,心中感想複雜得難以言說。酸甜苦辣,盡皆入心。


    相遇時說的每一句話都還刻在心上,不必複習都清清楚楚。


    灰藍的天空裏飄著幾朵閑雲,閑雲之外掛著輪白餅似的太陽,風絲細微,雖比不得這一路走來經曆的惡劣天氣,但也是極濕冷的。


    容安坐在山石上,雙臂抱膝,下巴墊在膝蓋上。


    不過是想故地重遊以慰思念之苦,誰曾想不但相思難解,苦味更上心頭。


    “容安。”


    清冷的聲音響起,容安怔了怔,不禁苦笑,“竟然連幻覺都出現了。容安,唉,都是你自己選的路,怎樣難走,你都得受著呀。”


    可眼睛裏卻控製不住地泛淚光。


    “你倒是選了條好路。”仍是極清冷的聲音。


    容安無意識地順著話道:“命運總同我開玩笑。我有什麽辦法呢?我也想待在夫君的身邊,相夫教子,共享天倫。我走了那麽長那麽長艱難的路,才走到他的身邊,我何嚐想離開?可是……”她頓住,哽咽不成聲。


    “可是什麽?可是,你有一顆慈悲心?可是你悲憫眾生?還是說,你容安悲憫的,是我墨琚?”


    容安終於意識到,這並不是幻聽。是那個日思夜想的人,他就在身後。


    她雖然還不懂為什麽墨琚會出現在這裏,但他在這裏,就說明老天還是厚待於她,讓她有生之年還能再遇到他。可是……繞了那麽大的圈子,不還是回了原點?不……或許,再回不到原點了。墨琚的聲音裏,透著冷。不是怨怒的冷,是心灰意冷的冷。


    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滴在裙裾上,身體卻僵直得半分動彈不得,更是不知道要說什麽。況也說不出聲音來,喉嚨緊似繃著的琴弦,一出聲怕就會斷掉。


    “容安,你為什麽不說話?是覺得委屈?還是覺得,已經沒有什麽話要和我說了?”


    聲聲質問在耳邊廂回蕩,落入耳中若綿綿細針,直刺入血脈之中。疼得透骨,無計拔除。


    “你想聽什麽呢?”聲音幹澀得不像是自己的。也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是沒有停止:“該說的,從前都已經說完了。如果你還有什麽想聽的,不妨告訴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哽咽,卻還是做不到,哽咽了一聲,立馬又忍住,“我盡量,滿足你。”


    “那你為什麽哭呢?一切都在你的掌控裏,不是該覺得高興麽?”


    墨琚隻字不提她騙他的事,卻比提了更讓她難受。


    “我不是一直就喜歡哭嗎?哭幾聲也沒什麽的。”容安從石頭上站起來,緩緩回過頭來,臉上縱橫的淚痕一點不曾擦拭,就那麽,直直的、冷冷的望住墨琚,連聲音都沒有情緒:“休書我已經收到了。你我,已經俱是自由之身,從此,再無瓜葛。”


    她以為這樣說,兩人就沒有瓜葛了,日後戰場之上,她也就不會成為他的掣肘。當初既已絕情離去,沒道理今天就做不到。


    論到心腸狠,誰能狠得過自己?


    細微的風絲吹在臉上,有些微的冷,些微的疼。可是比起心裏的疼,都可以忽略不計。


    目及遠處,隨護的士兵也正無奈地看著這邊。因為在他們的脖子上,都被墨琚的人架著寒光爍爍的鋼刀。


    眸光由遠再及近,望住墨琚。


    不敢看,卻又不忍不看。


    正如聽蘇哲大人所說,他清減得厲害,連眼窩都深陷,以前看不見的顴骨也突了出來。


    依舊是玄色常服,腰身細得堪比姑娘的楊柳腰。衣擺處盡是塵土,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連衣裳也沒來得及換一換。


    眼淚止不住,喉頭也哽咽住,半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墨琚望著她的眸光深得好似一潭無底的幽水,似是濃墨一般化不開的顏色,又似清溪一般沒有顏色。話音仍是聽不出情緒:“好一句再無瓜葛。容安,既是再無瓜葛,那就各憑本事吧。”


    他的這句話,明明是話裏有話。她卻一時想不出來他話裏的意思是什麽。


    容安忽有種不好的預感。


    “夫……墨琚,你,你想做什麽?”哽咽中半是疑惑,半是害怕。


    “自然是做你想做的事。你能從扶辛手上逃出來,奔的不是伏遙城卻是傀山,是因為你想起那些往事了吧?”


    容安張了張嘴唇:“我……隻是想起了一點。有些記憶,嵇流風說,再不可能想起來了。”


    她眼神裏的遺憾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他,她想起了什麽,又沒想起來什麽。


    墨琚嘴角微微一彎,似笑非笑,“想起了該想起的,不該想起的半分沒有想起,這樣也不錯。上天對你還是很眷顧的。”


    一字一句,都似細密尖利的針,無孔不入地往身上紮,直痛徹心扉。淚水像是決堤的滔滔河水。


    “藏……藏兵之事,你已經知道了,是嗎?墨琚,你到底想做什麽?”容安嘴唇抖得話也說不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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