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法可以再想。


    “放了她,我今天就嫁給你。”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容安沒有任何猶豫。一步一步、一步一個腳印地沿來路走回去,走到扶辛麵前,語氣更輕、卻更堅定:“放了她。我今天就嫁給你。”


    橫在頸間的劍稍稍用力,立刻有新的血湧出來,灑在雪地上,如落了大片的紅梅。


    “要麽是我死,要麽是放了她,扶辛,你現在做決定吧!我隻給你三個數的時間。”


    她眸間的狠厲令人發指。


    “一。”


    “二。”


    扶辛終於還是放開了嵇流風。“我投降。容安,算你狠。”


    “你個傻子!”嵇流風恨鐵不成鋼地痛罵她,“還不放下劍?再割下去,腦袋就掉了!”


    容安並沒有放下劍,隻是從脖子上稍稍挪開了些,屈膝跪了下去,清冷聲音似雪:“求特使替容安勸天子退兵,容安來世做牛做馬相報。”


    嵇流風撇開臉,無奈一聲長歎,再轉回頭來,語重心長:“天子多少年對你念念不忘,你以為是我能勸得了的嗎?容安,你多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就在這個時候犯糊塗呢?”


    “容安本就是糊塗之人,上天憐憫,讓容安有生之年能與墨琚相見並結為夫妻,此生已然無憾。若能為夫君盡一點綿薄之力,容安幸甚。”


    落雪無聲風有聲。天縱無情人有情。


    嵇流風閉了閉眼,“容安,你這樣做,不是替你的夫君分憂,你是在他的心上插刀子。他年他若得知你假死一事,不知會心痛成什麽樣子。”


    “他年若有機會見到我的夫君,煩請嵇姐姐告訴他一聲,容安欠他的,來世再還。”


    “若你的夫君問我,來生他不再是他你亦不再是你這段情你要如何還,你讓我怎麽回答?”


    容安沉默了片刻,仰頭望天,昏沉沉的天空裏,雪似亂絮,拂拂依依飛到處,猶似她此刻心緒一般雜亂無章。


    “那就不用回答了。”她輕聲道。


    “我會告訴他,你不要他了,我會讓他忘記你們曾經的那些過去,讓他再找一個更好的姑娘。”


    嵇流風一字一句,句句紮心。


    容安嘴唇張了張,一串極輕的聲音從嘴角逸出,飄散在狂風裏,“這樣,也好。”


    嵇流風從未見過這樣執拗的人。像是無風的河流上落下的風帆,失去張力。鋪天的大雪中,聽見她輕緩的聲音:“以後,可能就見不到了。有些話想跟你說明白。我這個天子特使,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昔年我曾病重,師父在伏遙城天子宮中求得一味重要的藥,救我一命。人不能知恩忘報,欠天子的這份恩,一直是我的心病。此番天子接到你的消息,恰好我就在玉都幫他尋找一樣藥材,天子傳書於我,讓我充當這個特使。我便順水推舟,打算還了這份情。”


    嵇流風望住仍舊跪在雪地裏的容安,“我不是故意騙你的。和你結交,出於真心。你不必有所懷疑。”


    容安道:“我並沒有懷疑過。”


    “罷,你起來吧。你那膝蓋上有舊傷,再不注意些,那條腿就廢了。”


    人生到此,告一段落,這條腿廢不廢的,也沒什麽要緊了。但容安還是站了起了。腿凍得僵硬,起來時身形一陣搖晃,用長劍撐地,才沒有摔倒。


    扶辛瞧著,放開了嵇流風,伸手來扶,她已經站穩,推開了他遞過來的手。


    容安淡淡地:“讓嵇流風走吧。咱們今日就成親。”


    扶辛那一張俊逸的臉,比今日的天空還陰沉。悶了片刻,擺手:“你走吧。”


    嵇流風冷冷瞧著他,“扶辛,咱們的梁子,結定了。”她一向淡漠,難得有這樣說話都透著狠厲的時候。但說起狠厲的話來不亞於任何人。


    縱容安不同意她這樣幹,卻也已經無能為力。能活到哪一日,還是個未知數,哪裏有時間有精力再去過問世間事?


    風雪依舊,嵇流風終於邁步往外走,朔風烈烈,刮起她的衣角如無根的雲。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蒼茫風雪之中。


    容安手上的劍終於啪嗒落地,雙目無神地瞥了扶辛一眼,聲音亦是飄忽:“我就在這座院子裏等著。”


    “屋子裏已經砸得稀巴爛,還是跟我走吧,總要先把傷口處理一下。”


    容安腳步未停,語氣淡漠:“我就在這裏等著,不去別處。”


    她踉蹌腳步過處,白雪地上遍開紅梅,豔絕,冷亦絕。扶辛咬了咬薄唇,命令:“將她帶到本世子的華煙閣去。”


    容安停住腳步,有侍衛走到她身邊,她未反抗,回頭瞥了一眼扶辛,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扶辛,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堅強。”


    侍衛要伸手扶她,她厲聲道:“拿開你的髒手!”


    華煙閣離這座孤院兩裏地遠,她方才跪在雪地裏,正如嵇流風所說,引發了腿上的舊疾,站立都成問題,兩裏地卻硬生生自己走了過去。


    積雪未掃,深的地方足有沒膝深,她一路踉蹌,跌跌撞撞,扶辛就跟在她身後兩丈遠,隔著風雪,瞧著她倔強背影,孑然一身,愴然獨立,天地似都變得渺小。


    到華煙閣,扶辛房裏的丫鬟婆子十分有眼力見地來給她換衣鋪床。床鋪就安置在正房屋,與扶辛的臥榻隻隔了一重帷幕。


    容安打量一眼,涼涼一笑,未說半個不字。一副逆來順受破罐破摔的態度。


    扶辛早吩咐人請了外科的女大夫來,大夫給容安瞧傷,扶辛就在一旁坐著,默然瞧著她。


    良久,容安道:“你放心,我不會尋死。安心去做你的大事吧。”


    扶辛坐著沒有動。


    容安淡聲道:“不是一紙禪位詔書就等於你得了那個位置。現在還不是你耽擱在溫柔鄉裏的時候。不得了那個位置,你要如何幫我退兵?”


    “答應你的事,我會做到的。”


    容安道:“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也會做到。”


    雖這樣說著,扶辛還是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皺,吩咐女大夫:“仔細點,不要讓她的脖子裏留疤。”


    女大夫起身行禮,答應一聲:“是,世子爺。”


    扶辛抬步往外走,容安忽又叫住了他,“扶辛。”


    扶辛停住腳步,望著她:“還有什麽事?”


    “嵇流風江湖中人,做這個特使也不過是為報恩,和政局沒有牽涉。若是讓我知道你背著我對她不利,你曉得,我即便被困在你手心裏,也有的是辦法毀了你,毀了你的啟國。”


    容安語氣森冷。


    “我還真沒將她放在眼裏。”


    扶辛撂下一句,邁步出門,踏入風雪之中。


    女大夫給容安包紮好了脖頸及肩膀上的傷處,囑了幾句禁忌,規規矩矩地退出了華煙閣。


    扶辛走的時候沒有提成親之事,但這不代表他沒往心裏去。傷包紮好,容安躺在床上,閉目沉思。


    房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睜眼看,見是丫鬟婆子們在布置屋子。一列的丫鬟婆子,手上都端著笸籮,笸籮裏裝的俱是喜慶之物,大紅喜字,龍鳳紅燭,棗生桂子……種種。


    容安躺著沒有動,木然地瞧著她們布置。


    換了大紅的桌布,大紅的簾幕,貼了大紅的喜字和鴛鴦戲水的紅窗花……瞧著是那樣的刺眼。


    她同墨琚大婚那日的情景湧上心頭。並沒有這樣的大紅喜色。因為那時正是她老子新喪期間,不宜大婚,可是墨琚不想她無名無分地給他生孩子,於是想了那樣一個辦法,隻冊封後位,不行大婚之禮。


    即便隻是一個冊封禮,她也覺得滿足。沒有什麽事比能嫁給他讓人覺得心滿意足。


    後來墨琚曾同她提過,待過了三年之期,服喪期滿,就補給她一個盛大的大婚之禮,她沒有拒絕。


    他給她的所有寵愛,她都無力拒絕也不想拒絕。


    可是三年之期未到,就已經到了生死離別的地步。如今更諷刺的是,她要和別的人行大婚禮了。


    她還不能拒絕。


    不是沒想過,就此放棄,一死了之。可那樣的話折騰這一程又圖的什麽?


    也不是沒想過,生命都可以放棄,嫁人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可那樣的話,於她就是生不如死的誅心之痛。


    兩條路,一條是開滿彼岸花的死路,一條是荊棘叢生的活路,一條比一條難走。殊難選擇。


    墨琚的身影總在眼前晃悠,微笑的薄怒的,穩重的邪魅的,那樣生動的一個人,那樣好看的一張臉。


    還有她的兒子墨適。白白胖胖的,那般可愛,招人喜歡。


    想起他們就覺得錐心一般,疼痛難忍。


    她想,嵇流風有一句話說的對,活著,總還有盼頭,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那就且這樣煎熬著吧。


    這樣想著,還是可以勉強撐一撐。


    鬧到現在,已是過午時分,她從早上到現在未曾進食,也不覺得饑餓,丫鬟方才給她擺了午膳,她躺在床上未曾起身用一口。小丫鬟拿她也沒有辦法,勸了幾句,沒什麽用,反被她喝斥一頓。最後隻好由著她,她既然愛躺著,那就由她躺,既然愛餓著,那就由她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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