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鍾之後,容安的頭上已經紮滿銀針,刺蝟似的。


    腦子裏似有小蟲在蠕動,一種酥麻的感覺竄來竄去,想來應是血脈被打通的感覺。


    雖然知道很渺茫,容安心裏還是懷著一絲希冀。希望是衡五子說了謊。希望她不是被真的挖走了一部分記憶,希望那丟失的記憶,隻是被封印了,隻要打開了封印,就能找回那部分記憶。


    又一刻鍾過去,嵇流風撤了銀針,收拾好,道:“好生休息吧。我該走了,讓扶辛發現我在你這裏待這麽久,怕是要起疑了。”


    容安急忙扯住她衣袖,“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你說。不一定能幫你辦到,你先說說看吧。”


    容安問:“嵇大夫,你現在可是能自由出入扶辛的府邸?”


    嵇流風道:“暫時看還是可以的。畢竟我是個江湖人,不摻合你們的事。而且……扶辛應該不敢對我怎麽樣。”


    容安拽住她的衣袖,生怕她跑了似的,“求你出去幫我給扶秉傳個消息,就說墨王後容安,被扶辛藏在了府裏。”


    嵇流風立時怒了:“你這是什麽意思?剛還答應得好好的,配合我治病,話都還沒涼呢,你就要反悔?”


    容安忙道:“你不要急,聽我說個道理。”怕她打斷似的,連語速都比素日快:“我這個病,耽在身上也那麽久了,不急於這一時。我能等得,可是,黎境西北的將士等不得,褚移等不得。必須趕緊讓陽昊撤兵,解褚移燃眉之急。”


    嵇流風:“你真不拿我當外人呀。”


    容安:“我引你為知己。”


    “我才知道你竟然是個這樣厚臉皮的人。”容安死死扥著她的衣裳,她薅也薅不動,隻好威逼她:“你不要逼我動用功夫,到時傷著你可別說我以強淩弱。”


    容安仍是死撐著不放,她無語投降:“罷,我幫你想想辦法。畢竟扶秉也不是我想見就能見到的。”


    容安終於肯放開那片被她攥得皺巴巴可憐兮兮的衣角,嘴角瞧起來:“嵇大夫,謝謝你。”


    嵇流風牢騷:“罷,您是老大,使喚我跟使喚丫頭似的,哪裏還把我當大夫了?我就奇怪了,墨琚是看上你哪點了?還愛得死去活來的。你哪裏可愛了?”


    “我也不算太差呀。”容安銜著笑臉,露出天真嬌俏的模樣。一直活在驚濤駭浪裏,就算在墨琚麵前的時候,也難得把自己天真的一麵展現出來。在人生將盡的時候,竟然還能有這樣少年人才有的活潑天真,她委實覺得高興。


    嵇流風依舊牢騷:“本姑娘好歹也掛著個神醫的名頭,這輩子還沒被人這樣使喚過。你可悠著點使,使壞了可是全天下的罪人。”


    “本姑娘說不上哪天就浪跡江湖去了,到時若沒有時間給你治病,可別怪我沒給你機會。”


    容安道:“是是是,你說什麽都是。放心,若我能逃得過此劫,你浪跡天涯,我就跟你浪跡天涯去。”


    “別。墨國主能追到天涯海角弄死我。”橫了她一眼,“就沒見過你這麽傻的人!”


    “傻人有傻福,所以我能遇見你呀。”


    “墨琚肯定是被你的甜言蜜語給迷得暈頭轉向才向你投降的吧?”


    “可能吧。”


    再呆下去,怕是會被她膩歪死,嵇流風果斷選擇逃之夭夭。


    嵇流風一走,容安臉上的笑容瞬間盡失。


    容安的心裏十分明白,這一行凶多吉少。


    嵇流風給她畫了一幅希望之景,可這希望渺茫得就像烏雲天裏的星,想象著它在烏雲後麵依然光芒璀璨,卻也隻能是想象。


    倘使從來不知道烏雲後麵還有星子,那也沒什麽。不過是一直就活在茫然黑暗裏,稀裏糊塗活著。可是讓你知道了星子的美麗,卻又沒有給你能看見星子的機會,那滋味要難受上千倍萬倍。


    容安想,嵇流風是好意,不能駁人家姑娘的好意。如今唯一句話可道出現在心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長長的一夜,屋外有風聲嗚咽,容安睡得並不安穩。次日起床,天色微微亮,開門就迎來了嵇流風姑娘。


    外麵飄著細雪,嵇流風姑娘的紫色狐裘上落了毛絨絨的一層細雪,看樣子在外麵站了有一會兒了,攏著手往房間裏拱,口中喊著:“冷死了。你這開門的也太慢了。屬蝸牛的麽?”


    容安詫異:“就在一個院子裏住著,幹嘛要這麽早過來啊嵇大夫?過來也不敲個門。”


    嵇流風跑到炭籠前烤火,答她:“我瞧雪景來著。”


    “沒多大雪,有什麽好看的?”


    恰兩個啞巴姑娘也起來了,推門進來,服侍容安洗漱。容安洗漱完了,挪了個繡凳到炭籠前,矮身坐了,將腕子伸給嵇流風,“嵇大夫,麻煩你了。”


    正如扶辛防著容安一般,容安其實也無時無刻不在防著扶辛,自然也包括扶辛安排的這些個侍婢侍衛。


    昨夜與嵇流風談話,周圍的人都被嵇流風下了藥,迷藥這種東西隻適合在適當的時候用。比如昨晚,扶辛不在。現在是大白天,就不太適合。


    是以,現在兩人又恢複了以往那種君子淡如水的狀態。一個診脈,一個被診脈。間或有一兩句閑談。


    “世子爺已經下了命令,務必治好夫人的病。但再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不聽話的病人。夫人若是執意不配合,本姑娘失了神醫之名事小,隻怕,還會被姑娘連累丟了性命。”


    容安無動於衷,未施脂粉的臉神色極淡:“好歹你也是藥王穀出來的,又是衡五子的師妹,扶辛他總不至於會殺了你吧?”


    嵇流風道:“扶世子已經下令,治不好夫人的病,就和姑娘一起關在這孤院裏,世子府守衛森嚴,就算本姑娘有一身本事,也是插翅難逃,夫人,委屈你還是配合配合吧。”


    言外之意,傳訊給扶秉的事,她做不到了。


    容安似未經心,“哦”了一聲,“你放心,即便我好不了,也不會讓扶辛對你怎麽樣的。而且,我昨晚已經答應扶辛,會配合嵇大夫的治療的。”


    言外之意,再想別的辦法吧。


    早知道扶辛不會留什麽空子給她鑽,但當知道扶辛真的防守得天衣無縫的時候,容安心裏還是小小地惆悵了一下。


    表麵上並未表現出什麽惆悵。嵇流風給她診完脈,她詢問了幾句自己的病情,被告知身體正往好的方向發展。誠然,嵇流風給她治療腦內的傷是背著扶辛的,若是讓扶辛知道她給她治他留下的傷,結果可想一斑。


    容安亦曉得個中厲害,所以問得籠統,嵇流風答得也囫圇,意思裏包含了腦傷。


    腦傷見好,這大約是諸多壞消息裏不多見的好消息。


    容安還是蠻高興的。雖然說過千百次不在意,也委實做到了不在意,但若能憶起那些過往,她這一生,也算是圓滿了。


    診完脈,開完藥方,又給腦袋針灸一回,忙活完,嵇流風如往常一般回了她住的廂房,走得幹脆利落。


    容安慮著扶辛忽然軟禁了嵇流風,怕是有所察覺,便沒有挽留,由她走了。


    原以為連嵇流風都沒有了自由,倚靠扶氏王室的力量逃出去的打算便算落空,那就隻能照與扶辛說定的,她留在扶辛身邊,扶辛替她退兵。


    誰想到事情很快就有了變故。


    嵇流風走後不久,扶辛就來了容安的房間。


    峨冠博帶,氣質尊貴,與素日常服的扶辛判若兩人。神色卻陰鬱得很。


    啞巴姑娘很有眼力見地上前替他解了狐裘,抖落狐裘上的雪花,掛在一旁衣架上。


    容安閑坐在繡凳上,膝蓋上擱著一本書,有一眼沒一眼地翻看著,見他來,略略抬眼:“你來了。有什麽事嗎?”


    另一個啞巴姑娘搬來一張椅子,擱在容安對麵,扶辛坐下來,冷臉瞧著容安,語氣亦冷:“黎桑,本來想和你先禮後兵,但昨晚我想了許久,覺得和你還是不要講究那麽多禮數的好。”


    容安偏頭看著他,淡然自若地問:“你這話什麽意思?”一瞬間恍悟,笑了笑:“你是怕我不遵守約定,屆時你退了兵,我卻反悔?”


    “你應該了解我的為人吧?承諾的事,何時見我反悔來的?”


    容安嘴角帶著疏離淡漠的笑意,紋絲不動地坐在繡凳上。炭籠裏木炭燒得極旺,紅光映得她蒼白臉色似施了胭脂般紅潤。她一向美得如瑤池仙子不染纖塵,這時候卻帶了幾分瀲灩之姿。


    無論是不染纖塵的美,還是美豔動人的美,都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絕色。


    扶辛瞧著她,越瞧越覺得她絕色傾城,越瞧越覺得抑製不住心裏的悸動,忽然站起身來,決絕地道:“明日成親吧。不然,我幫不到你。”


    扶辛有這樣的想法實屬正常。


    他昨晚沒有提出這樣的想法來她才覺得不正常。


    容安還是很淡然:“既然你不信任我,我為什麽要信任你?扶辛,想和我成親,就得等陽昊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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