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好似隻是去替丈夫做一餐飯、沏一壺茶那般簡單,絕不像是去赴死的樣子。可是句句在理,他沒有話駁她。


    可是他曉得,她說的這件理所應當的事情,這世上有那麽多的夫妻,能做到的卻極少。更不要說這樣坦然淡然地去做。


    王上與王後,委實是這世上難得的一對璧人。何摯敢說,就沒有比他二位更般配的人兒。大概正應了那句太完美了會遭天妒,這樣一對情深似海的璧人,可惜可歎可悲可憫的是,情深緣淺,有緣無分。


    何摯忽然單膝跪了下去:“屬下請求陪王後前去伏遙城。”


    如果不能幫助他們夫妻團聚,好歹也護送容安好好走完這最後一程。何摯是這樣想的。


    容安婉拒:“你若是走了,夫君定然起疑,咱們做這一場戲,也就白做了。你必須好好留在這裏。”


    何摯還想再堅持一下:“可是,王後娘娘,您的身體現在根本不適合長途跋涉。屬下怎能放心您一個人去?”


    容安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有什麽好不放心的?做好你自己分內的事就好。至於我麽,在見到陽昊之前,我一定會保重好我自己的身體的。”


    伏遙城遠在幾千裏之外,隔了重重山重重水,何況時下又是隆冬,要如何保重她那本就羸弱的身體?可是她這樣說,何摯也隻能選擇相信。


    容安不再多言,戴上了一麵麵具,背上了事前準備好的包裹,毫不猶豫地、從容地踏上了征程。


    麵具是她從前的麵具,據說是褚移送給她的。沒想到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遇山翻山,遇水乘船,遙遙幾千裏之遙,總會遇上那麽點小意外,小插曲。也可能會遇上某些個想遇上或不大想遇上的人。


    容安相信,與扶辛的相遇,絕不是機緣巧合。


    若這世上還會有誰能算準她必會想盡辦法去見陽昊,這個人非扶辛莫屬。


    既是算出來她的行蹤,他豈有不在路上攔截之理。


    去伏遙城要經過好幾個諸侯國。縱然事前何摯已經替她辦好所需所有通關文牒,還是出了點小意外。小意外出在離建暉城已經兩千裏之外的鄴國國境。


    其實照理,她應穿越啟國南部,再經由幾個小諸侯國,才是最近的路。但為了避開危險的啟國,她選擇了繞道與啟國相鄰的鄴國。沒想到扶辛的胳膊已經伸長到了鄴國。


    鄴國邊境的守關官吏十分敬業,將她的通關文牒檢查過之後,還要她揭開麵具,以證明她不是最近在鄴國殺人越貨作案多起的江洋女盜管非子。


    容安十分好笑,但還是耐心解釋:“官老爺,若小女是那江洋女盜,此時應該是出城而不是進城啊。”


    官吏自有官吏的道理:“那女盜匪常常幹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誰知道她會進鄴國境內還是出鄴國境內啊?”


    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強你自強吧。她又不會什麽飛簷走壁的武功,沒有辦法從小官吏麵前遁出升天。但她會別的秘技。比如,幻音術,催眠之術。


    找了一個背風的石牆蹲著,摸出她的洞簫,吹奏出幻音的曲子,再過鄴國國境,就十分容易了。


    她沒有擔心吹奏幻音會被人發現。因為沒有幾個人有墨琚那樣的聰明,連幻音都能識破。


    進入鄴國國境,在鄴國邊境的一個小鎮,扶辛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個小酒館裏,麵前幾道小菜,一壺老酒,正自瀟灑地自斟自飲。容安匆匆而來,喚小二哥點了個簡單的午餐,一抬頭,就瞧見了扶辛。


    要躲避已經太遲。扶辛與她隻隔了一張桌子,正優哉遊哉地瞧著她。她扶了扶臉上的麵具,假裝並不認識,扭頭看向窗外——窗上的擋風簾太厚,遮住了窗外一切景致,她這個動作有些突兀,淡然地收回視線,低頭等菜。


    她想,現在戴著麵具,扶辛未必就認出來了她。但願扶辛他眼拙,沒有認出她。


    但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太可笑太幼稚太傻帽。扶辛坐在這裏,分明就是在等著她。


    可她也不能主動地送上門去,說扶辛你在等我啊我來了雲雲。


    思來想去間,飯菜已經送上來,一個素菜,一個湯,外加兩個餅子。


    容安低眉斂目,拿起筷子吃飯,扶辛終於淡淡開口:“吃這麽素,能有力氣趕路?”


    分明是在告訴她,他已經知道她是誰。承認?還是不承認?這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無論她認與不認,扶辛都不會輕易放過她。


    低頭繼續吃飯,沒有搭理扶辛。抿著碗沿喝一口熱湯,在這寒冷的天氣裏真是從頭舒服到腳後跟,容安覺得,比錦衣玉食的滋味還足。


    “墨王後既能上得了戰場,也能上得了殿堂,如今還能走得了江湖,真是讓人佩服,隻是不知,這粗茶淡飯吃得慣否?”


    扶辛的語氣沒有嘲諷的意思,似乎隻是誠摯的關心。但這不代表容安就得領他的情。


    “昔日上戰場的時候,餓到沒有東西吃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比起那個時候,現在的飯菜,已經算得上是珍饈美味了。”


    算是默認了自己的身份。


    扶辛望著她:“那時的事,不是都已經忘記了嗎?”


    容安頭也未抬,邊吃邊道:“我聽人說的。”


    自己的經曆要去靠聽說,個中滋味誰能體會。而這一切,一多半是要拜麵前這位麵相溫和的扶辛世子所賜。


    雖瞧不見她的表情,但她冷淡的語氣戳得人心頭一涼,扶辛抿起涼薄的嘴唇:“我很抱歉,當初對你做過的事。”


    容安仍舊是冷淡:“你們扶氏王室沒有人教過你在別人吃飯的時候不能打擾嗎?”


    “……”扶辛蹙了蹙眉,噤聲不再言語。


    容安不緊不慢地吃完了飯,漱了口,拿帕子擦擦嘴角,才悠悠道:“扶辛,敢作敢當這四個字的意思,不是說你做完了之後敢於道個歉就算完的。敢作敢當的意思是,你敢做了,就得做好準備承擔後果。”


    她以前不太以這樣居高臨下教訓人的口氣說話。那是因為她打內心裏覺得沒有必要和人做什麽口舌之爭。可扶辛欺人太甚。


    扶辛望著她,聲音很輕:“你恨我?”


    容安冷冷笑了一聲:“恨?談不上。你高看自己了。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做下了,就得擔著。”


    “你想讓我如何擔?”涼薄的嘴唇輕輕抿著,細長眸子裏透出讓人理解不透的意味。“償命?”聲音很輕,神情似有些恍惚。


    容安淡聲:“或者,你們啟國人的作派是,殺父之仇也能忍下,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扶辛望著容安麵具後麵冷淡甚至是有些冷酷的眸子,不曉得為何,忽然有種錯覺,不是他在此等候她的出現,而是她千裏迢迢為尋他而來。


    扶辛默默地倒了一杯酒,冷酒入腹,滋味如刀,借著酒勁道:“你父親係陽昊所害。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推卸責任。你要找我報仇,我也無話可說。告訴你真相,是不想你被蒙在鼓裏。”


    容安道:“我不懷疑是陽昊做下的。但是扶辛,就算你能將這樁人命案子安在陽昊的頭上,那你能把害我失憶的事也安在別人頭上嗎?還有我身上的寒毒,我差點失去的孩子……扶辛,你能一樣一樣都賴掉嗎?”


    容安的腔調很淡,像在講述別人的恩怨,事不關己,也就沒有那麽多的怨恨。可在扶辛聽來字字紮心,字字血淚。


    不錯,這都與他有關。有些是他授意,有些甚至是他親手做下。可這些都不是他願意去做的。誰讓他的前麵擋著一個無所不能的墨琚?


    “可能我選的方法不對。但,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能和你在一起。黎桑,墨琚亡了你的國,毀了你的家園,你還能和他在一起,做她的王後,怎麽就偏偏要恨我?他的手段比我惡劣百倍千倍,你為什麽看不見?”


    “許多年前,在陽昊的那場生辰宴上,你就開始討厭我了。你都沒有給我機會靠近你,也沒有給你自己機會了解我,就把我排除在生命之外,黎桑,你對我何其不公?”


    扶辛質問的口氣掩飾在溫文爾雅的外表之下。


    容安想,這世上偏激的人很多,她也遇見過不少,但沒有哪個是偏激成這樣的。或者,他這根本不叫偏激,而是自私自利,自以為是。


    “並非是我沒有給你機會。而是你自己斷送了自己的機會。扶辛,在你的心裏,隻有得到和占有,沒有愛,沒有感情,你和我談什麽想要和我在一起,別自欺欺人了。你隻是想要得到我,跟想要得到一件稀世寶物沒什麽區別。”


    其實容安的計劃裏,並沒有扶辛這一項。比起墨琚的家國大事,她與扶辛的這點仇,委實算不得什麽。雖然說有仇不報非君子,可人生走到最後,實在報不了也沒有辦法。


    在走到最後之前,竟然遇到他,可見天意難測。這段仇,真是不報都不行。可報仇也講究方式方法。以她這個小身板,想要撂倒武藝高超的扶辛,簡直是不可能。


    唯有智取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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