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琚麵色也很凝重,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現在騎虎難下,軍是撤不得,黎境不能丟。隻能是死扛。已經提前將冬衣運送了過去,暫時還可挨一段時間。”


    “這樣還罷了,還是夫君有遠見。”頓了一頓,“說起來,咱們出的兵力與對方也差不多,哥哥那般本事,怎的這個時候還沒有拿下戰事?”


    以褚移的本事,這場戰事壓根不可能拖這麽長時間。隻有一個解釋,是敵方的兵力又增了。扶辛回了啟國王城奪權,這個時候不大可能再派出兵來,那就隻能是天子陽昊的兵。


    扶辛之前已將陽昊的行軍路線賣給了墨琚,照理,墨琚不可能不去截殺。那麽,要麽是扶辛給的情報是假的,要麽就是墨琚沒有攔得住。


    反正現在的結果應該是,陽昊的兵已經到了黎境。


    容安也曉得,即便她問了,墨琚也不會告訴她,但還是問了出來。


    墨琚果然沒有說實話:“環境惡劣,地形複雜,就算褚移是戰神,也不可能常勝不敗。況且,打仗嘛,沒有馬到功成的,都是需要時間。”


    這話圓得不錯,容安點點頭:“嗯。夫君說的也是。如今隻能寄希望哥哥能絕地反擊,早日得勝回還。”


    墨琚握住她的手,溫聲道:“你也別太憂心了。現在還病著呢。手這樣冷,還是回暖榻躺著吧。”


    墨琚直接將她橫抱起來,不再給她任性的機會,將她抱到暖榻上,拉過雲被給她蓋好,順勢在她身邊躺下來,“我陪你躺著,免得你一個人嫌悶。”


    沒想到至夜間,容安的病便又重了起來。


    這一場病來得這樣令人措手不及,又這樣勢沉如山,曾經救活了容安母子二人的眾位太醫們也已束手無策,每天診脈,換藥方,每天都看著藥喝下去如泥牛入海,不起一絲作用。


    太醫們日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墨琚更無心朝政。高薪延請醫者的文書布告天下,薪資已經加到了十座城池的財富。每天逐利而來的醫者踏破了王宮的門檻,但真正通過考核能站在容安麵前給她診脈的,尚未有幾位。


    衡五子已死,據說南疆藥王穀還有他的一位同門,姓嵇(ji)名風流,醫術不比衡五子差了,隻是這位嵇風流人如其名,風一樣的男子,向來四海漂泊神龍見首不見尾,求見是不可能,隻能是隨緣。


    若有緣,天涯亦能得見;若無緣,咫尺也不能會麵。


    墨琚派了何摯走了一趟南疆,何摯隻帶回一個沒有找到這位大夫的消息。


    亦放出消息去,若是誰能找到這位嵇風流大夫,或者提供嵇風流的行蹤,必有重賞。


    消息放出去許久也不得回音。


    似乎能看見死亡的腳步在一步一步靠近,已經近在咫尺。容安能感受到墨琚身上散發出來的絕望的氣息,卻無法做什麽。


    其實墨琚卻從不在她麵前表現出絕望的情緒來。永遠是帶笑的一張臉,永遠是溫和從容的聲線,握著她手的時候也還是從前一樣的溫度。就好像她真的隻是得了一場風寒,熬幾天就能痊愈。


    他掩飾得很好。好到旁的人都瞧不出來增加。可容安是他擱在心尖上的人,也是將他擱在心尖上的人,他心裏是如何想的,她不用看他的表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墨琚唯一做不到的,是將她一個人留在攬微殿裏。


    自打她再次病倒,他已有好幾日不去議事殿。除非是極要緊的事,他會在攬微殿外殿處理一下,其餘時間皆在內殿守著她。


    容安睡著的時候居多。但每次醒來,第一眼總能看見他俊美的臉,帶著淺笑,就貼在她麵前。


    這是她還在閨閣時最大的夢想。每天一醒來,就能看見他微笑的臉。夢想終得實現的時候,卻是在這種境況之下,


    以前常聽人說,人生八苦,最苦是求不得。她覺得那些人還是說錯了。人生最苦,求不得還不算最苦,最苦是明明已經擁有,而你卻再也要不起。


    有那麽幾回,容安強撐著精神,勸他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將時局道理都在他麵前攤擺明白,可他卻總是笑著說,在這裏也是一樣處理政務,不過是換個地方罷了。


    容安心裏曉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也曾狠下心來威逼:“夫君這樣是要置我於何地?本來就已經是人人唾棄的禍水紅顏了,難道到死還要讓人罵不得好死?”


    饒是如此重的話語,也沒能說的動墨琚。一國之主每天還是如常“黏”在她身邊。


    她心裏明白他為什麽這樣。


    他是怕萬一他離開,哪怕隻是一瞬,回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容安亦擔心著,萬一哪一天她離開了,他要如何撐下去。


    總要給他一個支撐下去的支柱。曾有一個故事說,一對十分恩愛的夫妻,妻子中了無解之毒,眼看要不久於人世,為了讓深愛她的丈夫在她死後能活下去,便留書騙他,說是遇上了一位高人,能解她身上的毒,但高人要留她在身邊一十六年才能夠放她回來,她定下一十六年的約,想著過了一十六年,他對她的情總該淡了,到時候即便她赴不了約他也能夠繼續生活下去。妻子留書之後,便跳了懸崖。


    這也確實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可她用不上這個辦法。莫說墨琚看她看得緊,就算墨琚沒有時時刻刻在她身邊,她也騙不過他。他不是那個傻丈夫,連這點小騙局也識不穿。


    他是算盡天下的一國之主。


    她為這件事一直愁眉不展。


    有些話太殘忍,不忍說給他聽,卻又不能不說給他聽。有一日她精神略好些,用她冰涼的手握著他的一隻手,將兩人素日都避諱的話講了出來:“總要有一個人先走。夫君,我想,我會是先走的那個。”


    墨琚修長微涼的手指撫上她的眉梢,語氣像往常一樣輕柔:“胡說八道什麽?你不過是染了風寒,哪裏就要死要活的?”


    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錯過了她怕再也沒有這樣的勇氣把心裏話講出來。她執拗地:“夫君,不要再自欺了。我的身體,我很清楚。我也很想能夠陪著夫君一起,看你用雙手點染江山,看你把墨國治理成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看你……頭發也白了,皺紋也深了,還依然寵著我愛著我,和你一起含飴弄孫,共享天倫。”


    她不顧墨琚望著她的一雙眸子已經充血成腥紅,自顧自道:“可是,不能了呢。夫君,我想看的江山如畫,看不到了。我想與你一起白頭,也做不到了。”


    墨琚的臉幾乎埋進她的身上,聲音再也不能把持平穩:“不要再說了。容安,我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再不說,我怕就沒有機會了。夫君,你讓我說完。”


    她這是在交代遺言。這樣殘忍。


    “我不能看到的江山如畫,我希望你能繼續幫我實現,到時在我的墳前,描繪給我聽,你把我們共同的江山繪畫成了何種模樣。”


    她沒有多少力氣,說話的聲音很小,斷斷續續,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不能與夫君你共享天倫了,可你得把我的墨適撫養長大,教他本事,讓他繼承墨國大統。這是你欠我黎國的,欠我的。”


    她一陣咳,墨琚抱住她,幾近崩潰:“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我會在天上看著你,看你一直活到頭發花白,活到皺紋很深。少活一天都不行。少活一天我都不能原諒你!”


    “當然,我走了以後,為了你的江山,你應該再續娶一個妻子。我也不是不能容人,但你選人的首要條件是,她要對墨適好,也不能再和你有子嗣。你說我霸道也好,跋扈也罷,這就是我的底線。”


    她嚎啕哭了起來:“跟你說實話吧,我一點也不想你再娶,我希望你一生隻有我一個妻子,我希望你為我守身如玉。一直到老。”


    “我不會替你繪什麽河圖江山,我也不會替你撫養墨適。你休想把這些責任都推給我!”


    有什麽滴到臉上,滾燙灼人,與她的眼淚混在一起。


    那夜墨琚發了很大的火。將攬微殿給砸了個稀巴爛,幾乎將攬微殿給拆了。


    此後三天,墨琚沒有來見她。去了哪裏她也不知道。問小兮,小兮汪著一包眼淚,說王上一直在議事殿批閱這些日子積壓的奏章文書,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生生是要折磨死自己的節奏。


    她哭了,卻沒有再說什麽。


    次日她便現出油盡燈枯之兆,一張臉灰白得嚇人,往日靈動的眸子緊緊閉著,氣若遊絲。小兮慌了神,一路跌跌撞撞跑去議事殿找墨琚。天下著雪,她幾次滑倒在石徑上,摔得手掌都是血。


    到攬微殿,哭著開口說出“王上您快去瞧瞧王後娘娘吧,她快不行了”的話時,她看見墨琚執筆的手頓了一下,神情說不清是恍惚還是什麽,半天都沒有動。


    她又喊了一句:“王上?”聲音不高。王上的表情瞧上去很嚇人,她不敢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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