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移抬高了聲音:“有什麽分別嗎?莫說她沒有用那樣的心機手段,就算是用了,又如何?這些都是你欠她的。也是我欠她的。”


    利刃穿心,不外如是。墨琚怔怔坐在君位上,褚移卻是一拂衣袖,道了一聲:“臣的妹妹臥病在床,臣請即刻去探望妹妹。”


    不等墨琚說話,人已經飄然到了大殿門口。墨琚的眸光凝在那一處身影消失的地方。夜色濃如墨色,一陣風刮過,殿門口懸掛的兩盞風燈隨風搖擺,有一盞“噗”的滅了。


    成一忙命人去將風燈點燃,墨琚似什麽也沒察覺,一味發愣。


    攬微殿裏,容安依舊躺在外殿暖榻上。雖比前幾日見時消瘦不少,但臉色卻不似那幾日蒼白,反倒呈現一種健康的白裏透紅,眉梢眼角微微上翹,彷如在做什麽美夢。


    小兮懷抱墨適,福身一禮,抽抽搭搭的:“將軍,您快看看王後吧,怎麽叫都叫不醒。太醫說是睡著了,脈象也平和,可是人一直不吃不喝這樣睡著,肯定是不行的呀。”


    褚移推了容安的肩膀兩下,喊她的名字:“容安?容安你醒醒,不要睡了。小蘿卜找娘親都哭了。”


    依舊是眉梢眼角含笑,卻未曾清醒半分。


    褚移蹙眉:“她一直這樣?怎麽沒有早點去稟告?”


    小兮繼續抽抽搭搭:“去找過王上好幾回了,可是王上就是不來看看。太醫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將軍,我今日才聽人說,王後娘娘去了一個地宮什麽的地方,莫不是娘娘衝撞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吧?”


    褚移瞪她一眼:“胡說八道什麽?”


    小兮嚇得立即噤聲了。


    褚移負手站在榻前琢磨了許久,也沒有琢磨得出來這個是怎麽回事。命小兮再去請太醫,太醫請來,褚移問他是否有一種針灸的方法可以把人喚醒。


    太醫道這個方法倒是可行。自信滿滿地摸出醫藥包,打開層層包裹,露出兩排粗細長短不一的銀針來,手法老道地連紮容安身上許多處穴位。


    半天過去,也不見人有一點要醒來的意思,


    曉得這事恐不簡單,太醫忙作揖認慫:“將軍,王後娘娘的病不在身體,恕老臣無能。您看……您看,是不是請別的高人來給娘娘看看?比如……”


    素來最不待見說話愛吞吞吐吐的人,褚移有些急:“比如什麽?”


    “比如方士或者巫祝什麽的。”老太醫哆嗦著說出這一番與小兮如出一轍的話,漲得老臉通紅。


    褚移冷冷瞪了他一眼,甩給他兩個字:“出去!”


    小兮抽搭得沒完沒了:“將軍,這……連太醫都這麽說,咱們是不是去找一個……”


    被褚移冷冷打斷她的話:“那些裝神弄鬼的事,本將軍不信。你以後也休提。”


    “那……王後娘娘這病……”


    褚移沉默半晌,自己站在那裏碎碎念:“可能,是她自己不想醒過來。畢竟,現實對她來說,是那樣殘酷。她也有累的時候,也有想逃避的時候。”


    這像什麽話?說完自己都想抽自己兩個嘴巴子。但說完回想一想,這他娘的其實也不無可能。


    想想容安這二十幾載的人生,有些人活幾輩子也未必能經曆這麽多事。若非她天性豁達能容又堅韌強悍,怕早已經被命運打趴下了。


    可再強悍她也不過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姑娘,也有承受不住想要逃的時候。往日有墨琚在她身邊,即便是想要逃,也有墨琚撐著,可現在墨琚不要她了,她生命裏唯一的支撐轟然倒塌,憑一己之力,又怎能回天?


    低頭看,容安的眼角眉梢盡是笑意,瞧著是打心底裏發出來的笑意。不曉得是在做什麽樣的好夢。


    褚移倒寧願自己方才那一番猜測是猜中了,那樣的話總有辦法讓容安醒過來。


    但他也曉得自己純屬胡猜。其實心裏麵怕的是,當初容安被衡五子挖走那一部分記憶的時候,觸碰到了什麽不該碰的地方,導致留下了後遺症。若是這樣,就難辦了。


    一想到容安失掉的那些記憶,褚移便憤恨填胸。可就算是立時去將衡五子殺了,也於事無補。


    容安有時候會嫌棄他戾氣太重,用一句話將他概括得很恰當:能用翼章刀解決的事,就絕不用其他辦法。他近來其實已經改了許多。但,凡是與她有過很深牽扯並且明裏暗裏害過她的人,不管男女,他就會控製不住翼章刀,失了準頭。


    扶寧算是深受其害的一個。但扶寧死得也不算冤。隻不過死相難看了些罷了。


    相比起來,墨國那些死在她劍下的亡魂,又有哪一個死的不冤?墨適差點夭折、容安差點因著她和衡五子幾次三番的暗害一屍兩命,她們就不冤?


    劈扶寧的那一刀,砍衡五子雙腿的那一刀,以往為容安舉起的每一刀,褚移過去從未後悔過,現在也沒有後悔。將來麽,他想他將來也不會後悔。


    榻尾銅雀燭台裏的燭火忽然爆出劈啪的聲音,將褚移跑偏的思緒扯了回來。瞧瞧容安沒有要醒來的意思,心情沉了又沉。喚醒她已是迫在眉睫之事。


    “小兮,照顧好她。”褚移吩咐了一聲,便匆匆往外走。


    小兮還未來得及應一聲,他的人影已經消失在殿門外。


    他要去見一見衡五子。不管有沒有用,不管衡五子會不會又趁機搞什麽鬼,總之,先見了人再說。


    他在宮裏有行走權,即便是夜裏,也可以來去自由。宮中侍衛都認得他,遠遠瞧見是他,作揖行個禮,並不敢過問他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


    衡五子如今關在承光殿,有重兵把守。褚移到門口,禦衛的眼睛裏露出一段怪異神色,但也沒有多說什麽,作揖一禮,隻問他來做什麽。他答找衡五子問一些藥理方麵的事,禦衛很通情達理地放了他進去。


    庭院裏隻有零落幾盞宮燈,微光如豆,隻照亮方寸之地,更顯承光殿空曠幽靜,甚而是有些可怖的。誠然,再可怖的地方,也嚇不住這位自屍山血海裏蹚過來的戰神。


    地上落葉不掃,風一吹便卷積在一起,發出沙沙聲。承光殿的格局他並不是太熟悉,隻能是朝著主殿大致的方向走。


    驀地裏一陣嫋嫋笛聲響起,婉轉哀傷。褚移站住了腳。承光殿閑人莫進,是什麽人在這裏吹奏笛子?且吹得還這樣好。


    司樂坊的樂伶們不會有膽子到這裏來,她們也進不來。思來想去,隻可能有一人,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吹這樣一首哀婉的曲子。


    王上。


    褚移循著樂聲找過去,終於在承光湖找到了人。人在湖心亭裏。天上隻有幾點泠泠星光,不能視物,湖邊三兩盞風燈搖曳,忽明忽暗。


    依稀看見湖心亭的人著的是白衣,看挺直如鬆柏般的身姿,確定是墨琚無疑。


    褚移在湖邊站立許久,笛聲方住,墨琚上了舟子,篙夫撐了舟子過來,不過片刻功夫,便已到岸。墨琚踩著岸邊石頭上岸,手中的笛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背後敲著,走到褚移麵前,淡淡道:“見過衡五子了?”


    “還沒有。”褚移如實回答。


    墨琚繼續往前走,嗓音情緒依舊都是淡淡的:“那你不用去了。孤問過了,他說他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果。畢竟,腦子支配著人的一切活動,少了一部分,誰知道少的都是什麽?”


    “那就這樣傻等嗎?衡五子有沒有說能不能治?”


    墨琚瞥了他一眼:“他說他沒有辦法治。畢竟他擅長的是整形科和各種毒藥的破解之法。”


    “無論如何,也該讓他去給容安把把脈吧?”


    “孤信不過他。”


    永遠是這樣輕飄飄的語調,輕飄飄令人抓狂的話。


    “王上信過誰呢?”


    褚移的話脫口而出,顯然是沒經過大腦的話。


    墨琚的背影明顯一頓,半晌,才淡淡丟下一句:“倘你在孤的位置上,大概就不會這麽問了。”


    他飄然遠去。夜風泠泠,卷起他月白衣袂,似開在暗夜裏的一樹梨花。


    褚移怔愣在原地。


    他知道他方才吹奏的曲子是《梨花落》。據小兮那個小八卦道聽途說來的消息稱,這首曲子是容墨二人的定情曲。


    他本以為他吹這個曲子,是想起容安的好來了。卻不想他還是那般無情態度。


    果然是自古君王薄情。但薄情至斯,難免不讓人心寒。


    褚移愣了很久一陣子,還是決定要找衡五子給容安把把脈。


    誠然,他也信不過衡五子。但隻要他盯住了他,就不怕他搞小動作。


    他想著,往主殿方向走去。


    殿門敞開,殿中燭火搖曳。燭光拖拽出一條長長的身影。空氣裏彌漫著酒氣與血腥氣。


    褚移的眸光落在殿中位置上的酒壇。碩大的青花瓷壇,若是裝酒能裝上百斤的酒。


    現在裝人,亦很合適。


    隻是壇子裏的人頭發蓬亂麵色灰白,有血不斷從他的脖子裏流出來,順著瓷壇上的青花流下,流成一片血泊。


    瓷壇就坐在血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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