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炎東奸。殺.幼。女案的再審判決結果下來的比預料中要快,半個月後,這個冬天第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裏,省高院在東林市東林監獄內對梁炎東奸。殺.幼。女案公開宣判,撤銷該案件原審裁判,宣告原審被告人梁炎東無罪,當庭釋放。


    至此,背負了近四年禽獸罵名的梁炎東,終於為自己平反,掙開了壓在他脊背上沉重的、恥辱的枷鎖,得以從這座囚禁了他上千個日日夜夜的圍城中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等判決的日子裏,任非曾百忙之中抽時間去看過梁炎東一次——當時還沒人跟他透露過啞巴的梁教授竟然還能發聲這件事,他一直以為法庭上梁炎東請的律師就是把他寫的紙條讀出來、替他說話的那張嘴,所以當時突然聽見梁炎東動靜的任非,就跟被人踩了尾巴的大橘貓似的,渾身的毛都炸起來,震驚得如同做了個荒唐的夢,緩過神來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等驚駭的勁兒過去了,他就想聽作為當事人的梁炎東自己說說,這認罪又翻案,從頭到尾亂七八糟的始末,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是梁炎東沒說。


    雖然開了口,但男人還是沉默寡言,任麵前警官嘮嘮叨叨急火火地問了一大堆,當時卻隻淡淡地回了一句:“一言兩語說不清,等出去有機會再給你講。”


    沒回答,但是也沒拒絕,畫了個大餅,饞的任警官舔著牙跟他約定,“那你出獄的時候我來接你,反正剛出獄你兩眼一抹黑的也沒什麽地方可以去,不如你就先住我家,然後這案子的始末,你也可以慢慢跟我說。”


    那個時候,任非其實是從他爸哪裏得了點兒風聲的。從任道遠去當麵對楊璐查戶口導致女神疏遠自己開始,任非就跟他爸展開了漫無止境的冷戰,老爺子實在沒辦法,隻能偶爾了解一下梁炎東案子再審的進展,通過匯報消息的方式,跟他上輩子的債主兒子有個交流。


    所以任非知道,梁炎東被宣告無罪的結果用不了多久就會下來,而在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終於有一次,他那沒來由卻非常執拗認為梁炎東不會殺人的念頭,他始終堅持的想法,堅信的判斷,他的直覺,被從法律的途徑得到了證實。


    小小的被自己肯定的驕傲讓他的心情愉快到飛起,然而梁炎東卻不是太讚同他這個忘乎所以的提議,“出獄我可以先住店。”


    任警官的情商隨著靈魂起飛高度飆升而逐漸增大的壓強等比例壓縮,明顯沒考慮那麽多,張口就反問:“你的錢不是當初都精神賠償給被害人家屬了麽?身無分文的出獄你哪來的錢住酒店?”


    “我給自己留了後路。”


    “好吧,就算你留了後路,也是當初怕被人查到,藏著掖著塞起來的吧?那是你出獄就能提出來的嗎?”


    “……”錢有,但要被掩藏多次的賬戶中翻出來確實不容易,被戳了痛點,梁炎東無話可說了。


    彼時,任警官很興奮地拍板釘釘,“那就這麽說定了,你出獄我來接你!”


    然而,當時興致衝衝信誓旦旦許下承諾的任警官,在梁炎東被當庭釋放的這一天卻失約了。


    漫天鵝毛大雪,仿佛把世界都冰凍成拒人千裏的冷冰冰的樣子,萬物都在風雪中迅速蕭條孤寂下去,梁炎東穿著當年入獄時的舊夾克,拎著癟癟的行李包,一個人從監獄灰色的大鐵門中走出來,那道隔絕了正常社會與犯罪分子的大門在他背後緩緩合上,他站在空空蕩蕩的巷道上,有那麽一瞬間,他罕見地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裏,要幹什麽。


    因為知道任非要來接,打了這麽久交道,也知道那小子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強勁兒,所以梁炎東懶得再去考慮出獄後的第一步應該怎麽安排,他前段時間為了贏自己的案子,殫精竭慮算計太多,等一切終於塵埃落定,近四年來始終被壓抑埋藏在靈魂深處的疲憊悄無聲息地席卷而上,在他還來不及提防的時候,就已經將他完整地吞噬進去。


    所以他沒想那麽多,本來打算隨便任非那小子怎麽安排都無所謂,先把自己情緒調整好再說。所以他也沒想過,任非沒來的現在,他應該怎麽辦。


    監獄前麵的巷道平時都鮮少有人會來,鵝毛大雪的惡劣天氣更加空無一人,他在監獄門口,突然想起幾年前他被押送到這裏服刑的時候,一路跟過來媒體的長槍短炮。時隔三年多,當時讓媒體恨不得把他一舉一動一個眼神都寫一遍的人,在時間的長河中已經變得可有可無。


    這幾年,被困在囹圄舉步維艱的時候,為了保命擔驚受怕的時候,牢獄生活艱難頹喪的時候,有時候他也會想,當初自己就這麽一身孤勇地闖進來,用可能斷送自己一生前程結果為代價,為自己多年前所求執念埋單的做法,到底值不值得。


    但有關“值不值得”的考量,其實是最沒有意義的一件事。


    時間一直在向前,自己做過的事,自己下過的決定,無論經過多久,都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符合預期的結果。


    否則,已經經曆過的這些,都將失去意義。


    梁炎東微微仰頭,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有片落盡眼睛裏,他本能地閉眼,雪花在眼中迅速融化帶來一瞬針刺般的清涼,生生地從虹膜紮進神經,蠻橫地將腦子裏那幾乎不該屬於梁炎東的茫然和落寞驅散。


    遠處有馬達聲由遠及近。


    梁炎東用鼻子深深吸了口冰涼的空氣,睜開眼,棱角深刻的臉上情緒半點不露,他循聲轉過頭,黑色捷達緩緩停在他身邊,車窗降下來,他在這台本以為是車主是任非的車裏,看見了十五監區長穆雪剛的臉。


    梁炎東微微眯著眼睛,拎著行李包,沒動。


    穆雪剛親自從裏麵給他開了副駕的門,從打開的車窗裏看著他,也沒說話。


    兩個男人僵持不過幾秒,梁炎東一彎腰,鑽了進去。


    車子開上主路,剛剛無罪釋放的男人眸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前擋,隔著玻璃和漫天飛雪看幾年來城區的變化,半晌,穆雪剛咳了一聲,打破沉默地說:“你在監獄裏答應過我的事情,別忘了。”


    梁炎東始終都看著前方,“不會。”


    “什麽時候給我準確答複?”


    半晌的考慮過後,梁炎東不帶猶疑地回答:“陽曆年前。”


    這明顯是個讓穆雪剛滿意的答案,他點點頭,結束了簡短的對話,問他:“我送你到哪?”


    這一次,梁炎東明顯要比方才考慮得更久,直到車子開過第二個紅燈,他才終於打定主意一樣,說了讓監區長倍感意外的地點——


    “昌榕分局。”


    ………………


    …………


    梁炎東往昌榕分局去,而本來打算去接他的任非的車,被另一輛黑色轎車橫衝直撞地擋在了分局的大門口……


    crv的車頭差點懟在黑車的車門上,任非一口氣還沒提上來,他老子已經氣勢洶洶地從黑車裏出來,殺氣騰騰把他駕駛室的門拉開了——


    “你給我下來,你要躲我躲到什麽時候?!”


    任非在車上沒動,“我是不想看見你,不是躲著你。你把車子往旁邊挪挪,開著個社會車輛往警察局大門口堵,爸,您這是要以權謀私啊?”


    任道遠在公安係統裏幹了大半輩子,還從沒幹過什麽以權謀私的事情,但今天理智已經被現實衝到了外太空,老爺子硬是沒管那個,二話不說直接把他兒子從車裏薅了出來……


    “我要說的是你跟楊璐的事兒,”任道遠的聲音就跟在喉嚨裏壓著一道撼天動地的滾雷似的,沉悶,但是氣勢駭人,“我要說的事情都不太好聽,你要是想在你單位鬧的人盡皆知,那我就在這跟你說!”


    任非咬牙瞪眼地跟他爸對視半晌,最終猛地撥開他把薅著他的手,把車開回了院裏的停車場,回來坐進了他爸的車裏……


    任道遠的車也沒開遠,平時無論什麽事兒都壓得住茬兒的局長大人今天竟然失去了耐性,車剛開離分局大門就在路邊停了下來,讓任非沒想到的是,任局再張口,先說出來的竟然是句道歉的話:“在跟你說接下來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跟你道歉——我去查了那個楊璐,我翻了她的底。”


    “!!!”任非簡直出離地震驚了。他原本一臉冷漠地扭著頭看著窗外的大雪,聽見這話猛地轉過頭來,看陌生人似的看著他爸,“你瘋了?!你這是……你這是以權謀私你知道嗎!”


    “你可以去舉報我。”任道遠眼珠一錯不錯地看著他,父子倆相似的臉盤上,大老板表情嚴肅的跟坐鎮大案要案指揮現場似的,“但前提是,你能拍板跟我說,你那個女神是幹幹淨淨沒問題的。”


    任非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爸,您這麽說話可就跌份兒了啊。”


    “我跌份兒?跌什麽份兒?臉麵?身份?那都是個屁!”覺得任非是讓愛情把腦子衝成了水泡饅頭,任道遠恨鐵不成鋼似的怒不可謁:“那個楊璐的底細你知道多少?你知不知道她那花店背後的老板是誰?你知不知道她以前那個男朋友是怎麽死的?你知不知道她已經沒幾天好活了?!”


    任非這些年雖然跟他爸整天不對付,但即使針鋒相對吵起來的時候言語上也還是克製的,但此時此刻,他突然之間有種無法控製的、被人冒犯了似的惱怒一下子衝到了腦頂,讓他幾乎口無遮攔地吼回去,“你胡說八道什麽?!楊璐是離異,哪來的男朋友死了?!”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任道遠把中控台上的一個牛皮紙袋一把摔進任非懷裏,“你醒醒吧!這是五年前一起刑事案件的庭審記錄——你那個女神,那個楊璐!她根本沒結過婚!她以前有個男朋友叫陳敘!六年前楊璐被查出慢性骨髓性白血病,那時候楊璐就沒工作沒保險,她跟陳敘倆人預備結婚的錢都給楊璐治病也不夠,兩邊的家庭都被拖的差不多了,維持治療後續還要大筆費用,陳敘為了籌錢,去找信貸公司借了高利貸,他拿著錢給楊璐做了最後幾個化療,但是一直還不上,最後被追債的活活打死在家門口!後來陳敘家裏跟那家借貸公司打官司,那夥放高利貸的把其中一個小中層退出來頂罪,你知道陳敘當年借的是哪家公司的債嗎?你知道那家公司的老板是誰嗎?——就是陸歧!”


    得知一切事情時的震驚,擔憂兒子不知不覺掉進犯罪團夥算計的後怕,對楊璐隱瞞欺騙任非的憤怒,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化為了任道遠此刻的疾聲厲色,他語速極快,根本不給任非留任何可能插嘴質疑的時間,“陳敘當年從陸歧的借貸公司借了大筆高利貸,後來被陸歧的打手打死了!陳敘的死陸歧才是幕後黑手,當年找不到更多證據證明陸歧跟陳敘的死有關,再加上他們公司中層有人認罪,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但是作為陳敘拿命換回來的人,楊璐不可能不知道她未婚夫究竟死於誰手!可是你知道楊璐花店的幕後老板是誰?也是陸歧!陸歧跟楊璐之間有單向大額轉賬記錄,從三年前開始,金額累計達到六十四萬!”


    “楊璐為什麽要認賊作父似的把殺夫凶手當幕後金主?陸歧明知道楊璐是什麽身份為什麽還要給她錢?楊璐在整個販毒製度案裏有沒有扮演什麽角色?她為什麽要故意隱瞞自己婚史明明沒結婚卻跟所有人說她離異?她接近你有沒有其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濫用職權?任非,你動動腦子自己琢磨琢磨,這件事從頭到尾,楊璐這個人,到底有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任道遠說到後來眼見著任非變了臉色,才從疾言厲色中勉強緩了口氣兒,“——楊璐的就醫病例,陳敘的庭審檔案,陸歧的銀行轉賬記錄,所有的東西都在你拿的那個袋子裏,你自己看看吧。”


    “……”檔案袋裏厚厚一摞子“證據”,跟走在大街上被當頭砸下來一塊巨石似的,幾乎把任非拍了個粉身碎骨。


    他用活脫脫抖成了帕金森的手把重若千斤的內容從牛皮紙袋裏拿出來,仿佛靈魂出竅似的機械而麻木地看完,覺得他的神誌是飄忽在頭頂的,坐在車裏的拿著文件的,隻剩下一堆無法感知任何感受的行屍走肉。


    他神不守舍地從他爸的車裏出來,對身後任局的呼喊充耳不聞,腳下踩著厚重的積雪如同一腳腳踏在雲端,他走的踉蹌而小心,仿佛一個不經意,連這被擊垮的行屍走肉,也要墜到萬劫不複的萬丈深淵去。


    任非是被他爸從自己車裏拽下來的,下來的時候沒穿外套,此刻他就穿著件單薄的毛衫迎著這漫天的風雪肆虐。


    然而並不覺得冷。


    他什麽感覺也沒有,沒有憤怒,沒有疑惑,沒有怨懟,甚至沒有心痛,他滿心滿腦子都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他要去找楊璐,他要拿著這些東西,當麵對她問問清楚。


    不管楊璐是承認還是否認,隻有在見過她之後,任非覺得自己才能正視著麵對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在此之前,他不想說話,不想思考,也不想停下腳步。


    直到他的腳步被路口花店落下的卷簾門所阻止。


    楊璐的花店關門了。


    365天幾乎全年無休的花店,今天大白天的竟然關店了。


    任非站在店門前,一陣難以言喻的心慌突然突破了麻木的軀殼轉瞬之間沿著血液燒遍神經,他幾乎站不住,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手裏一時沒拿穩,那個裝滿了各種“證據”的檔案袋重重地掉在地上。


    “嘭”地一聲悶響,袋子周圍無數細小的積雪被反作用力拍起來又落下,任非愣了愣神,彎腰去剪檔案袋,剛把袋子撿起來,手機就響了。


    他機械似的把手機掏出來,眼睛仿佛無法對焦似的,明晃晃的手機屏,他愣是沒看出來究竟是誰給他打電話,他不太想接,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不想跟任何事有交集,他隻想一個人找個地方躲起來消化這如同石塊砂礫一樣怎麽也無法消化的所有的事,然而多年來的習慣卻讓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手機上劃了一下——


    破鑼似的大嗓門從聽筒裏傳出來,成了這鵝毛大雪中唯一的聲音,“任非?你人呢?!快快快,趕緊回來準備出警,陸歧藏身地點有眉目了!”


    陸歧這個名字像鋼針一樣,刺得任非那已經停擺的腦子一陣難以想象的痛,疼痛又仿佛生生把任非飄蕩在半空中沒著沒落的靈魂拽了回來,下一秒,任非拔腿就往回跑——


    他整個人都不太清醒,拔腿開跑的時候連電話也沒掛,然而步子邁的太大,他腳下一滑呲溜一下差點在雪地裏開個豎叉,手機脫手一下子飛出老遠,他狼狽地爬起來,從來不漏接一個電話的人連手機都沒撿,就跟剛才摔的人不是他似的,一頭衝回了局裏。


    ………………


    …………


    城南一個廢棄多年的重工業區。


    成排的灰色水泥廠房被大雪映出斑駁的痕跡,廠房的窗戶早就碎成了隨心所欲的樣子,就連當年職工宿舍樓裏沒拆掉的窗簾,也襤襤褸褸地吊在窗戶上奄奄一息,被老北風一吹,整座舊工業區活像一座被恐怖片劇組新搭建起來的、活靈活現的巨大“造鬼工廠”。


    某個廠房附近,一輛幾乎跟大雪融為一色的白色麵包車悄沒聲息地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從駕駛室下來一個穿著灰色貂絨大衣,幾乎整張臉都遮在厚厚的白色針織圍巾和同色帽子下的女人,即使層層包裹,但她還是很消瘦,腳上一雙過膝的粗跟長靴,這麽大的雪,她踩著六七厘米的大高跟走在雪地裏,走出步子卻又快又穩的絲毫沒有動搖。


    她快步走進一棟頂棚很高的廠房內,仿佛目的非常明確似的,穿過各種廢棄的設備和磚瓦路障,踏著台階的厚重灰塵上了二樓,她在走廊曾經的辦公區穿梭,拐了幾個彎,然後在拉開了走廊盡頭的最後一道鐵門——


    鐵門後麵很大一塊空間,最右邊是鐵板搭的逃生梯,這是當時預防緊急情況應急的一塊區域,所以相對於一路上的雞零狗碎,這裏寬敞而空曠。


    ——其實也不是全然的空曠。


    這個廢了十幾年的地方,此刻有三個大活人。


    女人並不意外,她在門口隻微微停頓了一秒鍾,而後就朝他們走過去,高跟鞋在空曠的室內踩出令人心悸的回音。


    當她站定,其中一個黑衣的男人跟她打招呼,“楊小姐。”


    女人點點頭,並不廢話,“該怎麽做,穆先生都吩咐過你們了吧?”


    男人看著她,眼裏有一點說不清的窺探而恐懼的光,聞言賠了個笑。


    “那麻煩你們了,幫忙把我來時的痕跡處理幹淨,以免到時候警察發現,順著蛛絲馬跡找上來——要小心仔細一點,外麵下著雪,可能會給你們帶來一定麻煩,就辛苦你們了。我這邊處理完了他,就去跟你們匯合。”


    女人的聲音很柔,語氣是冷靜克製而溫潤沉和的,這跟她接下來要幹的事情實在大相徑庭,可從她嘴裏說出來,卻又有種奇妙的安撫味道,以至於男人猶豫再三,也沒把那句“你一個女人真能完成殺人任務嗎”直白地問出來。


    他斟酌了一瞬,然後換了個方式小心地問她:“你搞的定嗎?穆先生說你沒受過專業訓練,那麽消音、保險、瞄準、射擊這些要點你都掌握了嗎?”


    “消音器來的時候穆先生幫我裝好了。”女人似乎笑了一下,厚圍巾和大帽子遮掩下,露出來的秋水般細長漂亮的眸子微微彎出了很柔順的弧度,“我會開槍,一槍打不死也沒關係,多開幾槍,陸總早晚會死在我手上的。”


    被牢牢綁在凳子上動彈不得,嘴裏堵著厚棉布也說不出話的男人瞬間瞪大眼睛,雙眼含恨瞠目欲裂地瞪著女人,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音,他拚命掙紮,身下的凳子因此而搖晃,被站在他兩側的黑衣保鏢共同伸手摁住了。


    凳子上的男人就是陸歧。


    一個在忠心追隨穆雪鬆若幹年後,終於因為自己的貪念惹了禍事,而被穆雪鬆放棄的人。


    女人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那樣輕柔溫和,但話裏話外的意思,不止是被綁著等死的陸歧,就連站在她旁邊的兩個保鏢也禁不住後背一寒。


    女人跟陸歧有殺夫之仇,這在集團內不是秘密,但不肯假他人之手,一定要親自替未婚夫索命報仇的女人,卻讓他們感到震驚……


    明明是那樣柔弱,仿佛雪花一樣,碰到一點溫度就會融化得連輪廓都不剩的生命……


    竟然處心積慮地摸到穆先生身旁,在毫不掩飾來意目的的情況下,成了跟虎狼最親密的人。


    得到穆雪鬆的庇護,這些年,連明知道她對自己有殺心的陸歧,也沒辦法動她一根汗毛。


    脆弱的生命,通過寄生的方式,成了危機四伏的黑暗森林中,一人之下的存在。


    多麽可怕……


    可怕到哪怕他們一隻手就能把她捏斷氣,卻不敢在她麵前質疑她的話。


    兩個男人點點頭從逃生梯下樓了,剩下女人與被迫等死的陸歧,冷風在空蕩的大樓裏刮出哨音,如當年冤死亡魂淒厲的呼嘯。


    “你知道我一直都想讓你給我未婚夫賠命,當年你說我妄想,但現在你看,我還是做到了。”女人從大衣的口袋裏拿出手槍,動作有些生澀地拉開保險,斯條慢理地對滿麵驚恐和憎恨卻說不出來的陸歧說:“我也知道,你一直都想除掉我這個心頭大患。如果不是穆先生,我早在幾年前想法設法要給我未婚夫伸冤的時候,就被你趕盡殺絕了。——上次那輛要撞我的車,就是你最後的掙紮了吧?0q813,我認識這個車牌,是你一個手下的。那次你幾乎就要得手了,可惜,最後我被跟我一起的人撲開了。”


    “所以,我們兩個之間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最後是我贏了。”漸漸的,女人溫柔得仿佛能化開冰雪的聲音,不知何時開始,已經變得跟著漫天的狂風大雪一樣冰冷,她那雙總是有幾分情誼含在裏麵的眸子裏,此刻流露出仇恨和快慰糅雜在一起的,淩厲而寒冷的光,她並不像其他仇恨滿腔的人報仇前要長篇大論、言之鑿鑿以解心頭之患那樣,說很多很多的話來悼念死者或者安撫自己,這句話說完她就舉起了槍,輕輕啟唇,悠揚婉轉卻冰冷無情的聲音,像是跟這段恩怨,畫上了一個儀式般的句號——


    “正義到達不了的地方,還有黑暗能夠覆蓋。”


    話音剛落,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在呼嘯的北風中發出一連串微弱的聲響,跟打偏到地麵和牆柱的子彈和釘進肉裏內髒裏骨頭裏的子彈發出的動靜混成一片,她柔弱的身軀被子彈的後坐力帶得控製不住地後震,隱隱冒出火光的槍口映著她蒼白的膚色和倒映著血色的瞳仁,直到子彈打空,直到麵前椅子上已經成了血葫蘆的男人停止掙紮,曾經那顆高傲的頭顱無力地低垂下去,曾經那張令人憎惡的臉上再了無生氣……


    女人扣著扳機,聽見幾聲空膛清脆的響聲,她幾乎是慣性地從另一隻口袋裏掏出了另一把槍,用蒼白得沒有血色的手指又一次拉開保險——


    直到她又一次把槍口對準麵前那具渾身上下血色斑駁的屍體,她才從失控的情緒中緩過神來,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被綁在凳子上的這個人,他已經死了。


    從她決定放棄治療,用剩下的日子去籌謀一場複仇計劃開始,一直以仇恨支撐著她再難再痛也忍著走到現在的罪人,終於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


    她急促地喘息著,肩膀聳動,當她知道她終於可以隨著陸歧的死放下仇恨的時候,她突然脫力地跪倒在地上,捂著臉,六年來第一次無所顧忌地放聲痛哭……


    女人的哭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廢廠房內,回聲一圈一圈地漾開,像是從地獄唱響的哀歌,淒淒切切,連綿不絕……


    ………………


    …………


    聽見“陸歧”這倆字兒跟打了強心針似的衝回局裏的任非,在出警的車上又變回了一坨行屍走肉。


    他無精打采地靠在車玻璃上,強迫自己抽出一根清醒的意識,聽完他們隊長的戰術安排,然後在一片“沒問題”的回答中,蔫蔫地點點頭。


    他就像是一朵被狂風暴雪肆虐過的狗尾巴花,不但蔫兒,還被寒冷的溫度冰凍住了似的,永遠保持在了低頭彎腰的喪氣狀態中無法恢複。


    他這瞎子也能感受到的頹喪狀態讓譚輝在下車的時候攔住了他,“你這狀態不是抓人是添亂,待車上等調度吧。”


    任非直愣愣地看看譚輝,搖搖頭,但是在譚輝絲毫沒得商量的堅持中,不得不又點點頭退回了車裏。


    關上車門,在城南的這片廢棄的重工業區裏,他覺得自己像一隻縮了頭躲在殼裏的烏龜。


    直到烏龜殼被莫名其妙卻又無比熟悉的感覺狠狠地掀開——


    難以形容的心悸和戰栗在電光火石之間猶如一道電鞭狠狠抽在他神經上,強烈的精神刺激讓自怨自艾的男人幾乎不用任何緩衝,一下子就從失控狀態中驚醒,下一秒他就猛地拉開車門跳下了車!


    有人死了。


    就在剛剛,幾秒鍾之前,又一條鮮活的生命,生生地在這裏成了屍體。


    他感受到了,他確信,他從沒如此近地靠近過命案發生的第一現場,從沒在生命逝去的第一時間,如此強烈又如此篤定地意識到命案就發生在他身邊。


    可這種鬼天氣,工廠區除了他的隊友和他們的目標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來,那麽剛才一瞬間讓他感受到死亡的人,是誰?


    是他正在廠區對毒販匪徒進行搜捕的同事,還是雙方交火中被他們擊斃的人?


    任非不敢往下想。


    他瘋了似的衝下車,那一刻兒女情長全都被甩在腦後,他在心髒都要絞成一團的窒息般的緊張恐懼中第一次嚐試著憑借潛意識中某種說不清的強烈指引感朝著死亡氣息最濃鬱的方向飛奔而去,一路上腦子是空的,身體卻仿佛被熱血填滿了。


    直到他脫離了隊友的大部隊,走出了他們預先劃定的搜索範圍,隻身一人踩著塵土拾級而上,推開了二樓走廊盡頭的那扇防火的大鐵門——


    女人的嗚咽因為鐵門的動靜戛然而止,任非掏槍,雙手持槍食指勾住扳機,保險被拉下來的聲音在空寂的空間清脆地響了一聲。


    他持槍穩穩地對準跪倒在地的女人,一步步地靠近,命令:“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他的聲音讓女人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震了一下,女人維持著背對任非跪坐在地的姿勢,慢慢舉起雙手,在她身後,任非因為椅子上死透了的血葫蘆和女人旁邊地上的手槍,而微微抽了口氣。


    他認出了凳子上綁著的人是陸歧,也看得出是眼前這個女人殺了他,並且手段極其殘忍。


    他因此而提了十二分的小心,戒備地靠過去,他本來準備先拷了女人抓了再說,然而當他走近,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坐在地上舉著雙手的女人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熟悉感幾乎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密不透風地席卷了他。


    這個女人的身影他很眼熟——或者根本不應該說是眼熟,而是熟悉。


    他認得這個背影,並且絕對不會認錯。哪怕在人頭攢動的鬧市街頭,他也能一眼把她找出來……


    可是他不敢相信。


    從小就眼睛毒的任非,驕傲自負的任公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任警官,在這一刻,他寧願是相信他眼瞎了心盲了認錯了,而眼前這個女人,他不認識。


    任非的聲音都是抖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克製住放下槍把她從地上抓起來仔細驗證的欲望的,所剩無多的理智正在被極端的情緒蠶食,他拚命趕在它們土崩瓦解之前找回聲音,張了兩次嘴,竟然都沒發出動靜來。


    他狠狠吞了口吐沫,唾液滑過幹涸的快要裂開的嗓子,聲音終於摧枯拉朽般突破了幹澀喉嚨的障礙,他命令她,“站起來,轉過身。”


    他太緊張太害怕了,以至於女人站起身的時候放下了舉著的手,也絲毫沒有察覺出不對。


    而她就在他瞠目欲裂的逼視中,輕輕地轉過身來。


    大半張臉都藏在圍巾和帽子下,隻有那雙眼睛,沒有任何遮攔地與他對視。


    任非看見那雙眼睛,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就跟核彈騰起的蘑菇雲瞬間閉塞了五感似的,他簡直連槍也拿不動,槍口不由自主地已經下垂,他張嘴說話,自己耳朵卻已經聽不見了。


    但他知道,他說的是……“把圍巾摘掉。”


    女人沒有摘掉圍巾。


    渾身感官都被巨大的打擊抽得粉碎的任非也並沒有察覺到,女人裝著消音器的另一隻滿膛的手槍,此刻正虛虛地懸在他胸口。


    他看著女人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他覺得,她是要對他說“抱歉”。


    可是他想要的不是抱歉。


    他就想問她一句,到底是為什麽。


    但是女人沒有給他機會。


    消音手槍和子彈入肉的悶響外界幾乎聽不到,但仿佛這兩種聲音就是一起在耳朵裏爆炸的,疼痛席卷全身,鮮血迅速染紅了單薄花色毛衫,抽幹了任非渾身上下全部的力氣。


    他像個被人剪斷了提線的布偶,嘭的一聲仰麵栽倒在地上,飛灰四起中,他絕望地看見女人放下槍,把遺落在地上的那把也撿起來,迎著風雪,走向了逃生通道。


    她最後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冬季最漫長的這場大雪裏……


    任非張張嘴,疼痛和失血已經讓他連嘶啞的動靜也喊不出來了。他掙紮著試圖從地上爬起來追上去,然而被絕望占滿的身體和精神中已經再也無法挖出任何一點潛能,像個破布一樣狼狽地倒在地上,朝已經空無一人的逃生通道無聲地嘶吼——


    “回來!”


    “楊璐……回來!!”


    “回來……”


    沒有人回來。


    隻有無盡的雪花,冰冰涼涼毫無生氣地從沒門遮擋的逃生通道倒灌進來。


    距離太遠,雪落不到他身上,然而寒冷卻無孔不入,在凍僵了陸歧屍體的同時,也冰封了任非對愛情最旖旎溫存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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