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非從監獄出來的時候精神還有點飄忽,覺得今天的轉折跟演電影似的,梁炎東拜托他幫忙偷偷找個姑娘,而這姑娘是重刑犯洗脫罪責、推翻定論、無罪釋放的關鍵。


    關鍵是這個至關重要的姑娘,他很可能認識。


    要說梁炎東也真是找對了人,瞞著隊裏給在押犯賣命偷偷幹私活這種事,也就任非這種慣常膽子大性子野,強勁兒上來敢把天捅漏的人幹得出來。


    任非下午去上班,他們譚老大跟著楊局一起去市裏開會去了,任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來當時查晨報記者季思琪底兒的人正好的石昊文,石頭是隊裏跟他關係最好的人,因此也沒上係統徇私舞弊,直接找了石頭,跟他要當初調查這姑娘的留檔。


    “季思琪,女,25歲,傳媒大學新聞學本科畢業,已婚,曾用名蕭思琪。母親季凱琳,父親蕭紹華,父母均已過世。”


    “……”任非把梁炎東寫字的紙翻出來打開,跟電腦上的信息一比對,十分不可思議地感到世界上竟然真有這麽湊巧的事。


    他們查過的季思琪跟梁炎東要找的季思琪,還真就是同一個人。信息完全對得上,隻有一點,被梁炎東猜測離婚的姑娘現在還存續著夫妻關係,並且從他們的調查來看,季思琪和丈夫夫妻感情很好,並沒有像梁炎東說的那樣夫妻不睦。


    梁炎東身在監獄,得到的信息跟實際情況有差距是正常的。但是這個季思琪,她知不知道梁炎東要找她?那個能讓重刑犯翻盤的至關重要的線索或者證據既然在她哪裏,那麽從她在富陽橋下鬧自殺,到不顧警告的把連環碎屍案見報,再到後來驅車跟蹤自己,這一係列的事情,真是誤打誤撞,還是她為了故意跟警方建立聯係而有意為之?


    任非一直不相信梁炎東奸。殺幼女的罪行,他從沒把那男人當成殺人犯看待,他一直待在監獄不言不語,任非自行把這歸類到了“裝睡”的行列。


    但是現在,梁炎東那麽肯定的說他要脫罪……裝睡的人終於睜開了眼睛,可是始終對此堅持看法的任非自己卻又難免泛起了嘀咕……


    梁炎東真的沒做過哪些嗎?如果是冤獄,而且他有能夠使他翻盤的關鍵性證據,那為什麽當初出事的時候不拿出來,而甘願受這三年多的牢獄之災?


    如果梁炎東隻是利用了他的信任,托他要找的那姑娘拿出來的所謂“證據”是偽證呢?騙過了他,騙過所有人,用偽證推翻三年前的判決,堂而皇之地走出監獄呢?


    ——如果是這樣,該怎麽辦?


    任非覺得自己犯了糾結病,明明是一直認定的事情被給了肯定的答案,卻因為改變來得太突然而變得懷疑充滿不確定。


    他長出口氣,揉揉眉心,把季思琪的電話記下來,打算出去給她打個電話。沒成想,姑娘的手機竟然關機。


    事情進行到這裏,任非又隱約的有種不安。


    突然從路人變成證人的季思琪,就好像是迷霧中看得見卻摸不著的一團蛛絲中伸出的一根觸角,任非直覺的隻要抓住她,或許能揪出很多被掩藏至深的東西——可能是線索,可能是罪行,也可能是什麽別的東西,但無論哪種,這姑娘背後牽扯出來的故事,可能都不會隻像梁炎東所說那麽簡單。


    因為突然意識到至關重要,現在手機關機聯係不上,就讓任警官犯了職業病。他掛了電話,跟老喬打招呼有事要出去一趟,然後直接開車去了季思琪的單位——東林報業的辦公樓。


    他拿著警證一路暢行無阻,被領進晨報的辦公室,一問才知道,季思琪三天前請了病假,到現在也沒來上班。她平時為人內向孤僻,跟同事感情寡淡,任非問了一圈有沒有她老公或者家裏電話,問過的所有人都搖頭。


    單位請假,電話關機,家屬聯係不上,三天來同事沒人見過她——這簡直可以去報失蹤了。


    任非沒來由的心悸,他總覺得在梁炎東說出季思琪這個名字之後,蟄伏在暗處的威脅也隨之而動,甚至先他們一步,已經有了動作……


    “大爺的……”他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讓晨報的領導幫忙查了季思琪入職登記上的地址,跟他自己從石頭的檔案裏調出來的住處是同一個。任非又一陣風似的飆車找到了季思琪家——那是季思琪的婚房,房屋歸姑娘和她老公共同所有。


    任非按樓下門鈴沒人理,他叫了隔壁給他開門,衝上三樓去敲門,直到最後他把門敲出了要鑿碎門板的氣勢,屋裏也沒有一點動靜……


    倒是隔壁給他開門的鄰居不堪其擾,打開門探出頭皺著眉一臉看精神病似的表情看任非,“沒在家吧?門口那袋垃圾都放了三天了吧,也沒人扔呢。”


    任非腦袋有點轉筋,“她老公呢?倆人都沒在家?”


    “你這麽敲門也沒人搭理那肯定是沒在家啊!”鄰居挺不耐煩地懟了他一句,想了想又顛三倒四地說:“她老公倒班,有時候三兩天才回趟家。不過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不知道,我看他們家車停樓下這幾天倒是沒動彈。”


    電話關機,家裏沒人,老公不在,車沒開走……


    任非繃不住了。


    他道了謝轉身下樓,出單元門的時候給他們正在開會的老大撥了通電話。


    彩鈴響了挺長時間,譚輝從會議室出來才按了接聽,手機剛放在耳朵邊就直接問:“出什麽事了?”


    他們隊裏這些個牛鬼蛇神,沒事在微信群裏聊天打屁相互挖苦是經常事,但是絕對不會沒事閑的給那個隊友打電話吹牛逼侃大山。


    電話一響,隻要是他們支隊人的號碼,準是有公事要說,這是大家都有的默契。


    任非坐在車裏,從樓下仰著頭看著季思琪家緊閉的窗戶,深吸口氣,說了個很詳細的地址,“老大,我申請權限調查這周圍的監控,我懷疑經常給我們下絆子的那個晨報小記者季思琪……失蹤了。”


    ………………


    …………


    東林郊外,泗水水庫度假區別墅群,某棟聯排別墅地下室。


    晦暗的室內泛著久隔陽光的冷氣,頭頂隻有幾瓦的小燈泡發出昏黃的、搖搖欲墜的光,燈泡下方,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放著一把鋼管椅,季思琪僵直地坐在上麵,惶惶不安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麵前的一個小顯示屏,瞪大的眼睛裏閃著因恐懼而泛起的破碎的光。


    她手腳都是自由的,但是她一動也不敢動。身後狹窄的單人床上,男人就坐在上麵,目光猶如兩條毒蛇,冰冷而惡毒的纏在她身上,把她盯得死死的,仿佛她隻要挪動一點,下一秒那條毒蛇就會盤上來,把她撕成碎片。


    顯示屏裏傳回來的是他們家樓層監控的畫麵。因為距離太遠,畫麵有延遲,季思琪自己也知道,當她在顯示屏裏看見任非砸他們家門的時候,這個警察很可能已經無功而返地下樓走了。


    走了。


    如果他再仔細一點,察覺到到了事情不對,或者隻是一個不經意的抬頭,也許他就能看見,那隻被安裝在走廊聲控燈裏麵的、隱藏著的監控器。


    那樣他會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許就會順藤摸瓜地找來,把她從這個惡魔手裏救出去。


    可是他沒有。


    他走了,而自己還是一個人,還是這樣無能為力的絕望。


    女人的崩潰的壓抑哭聲從咬緊的嘴角絕望地溢出來,這動靜像是刺激的身後的禽獸,男人站起來,走近她,像隻準備進食的惡毒猛獸一樣,微涼的手臂輕輕纏繞上女人裸露的纖細脖頸,那動作輕柔得如同情人間耳鬢廝磨的繾綣,卻嚇得季思琪一下子止住了哭聲,她徒勞地瞪著眼睛,連頭都不敢回,木偶一樣,讓男人在她耳畔威脅味兒十足地舔了一口……


    “親愛的,我是你丈夫啊……為什麽你就不能坦誠一點呢?”男人咬著她的耳垂,從後麵把她牢牢抱了個滿懷,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充滿危險的沙啞,好似往季思琪耳朵裏灌了一把沙子,又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碾過去,讓女人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如果你沒有我們要的東西,為什麽警察會突然找到家裏去呢?難不成,真是你爆他們負麵爆多了,你突然不上班,沒人給他們炒新聞了,所以甚是想念嗎?”


    “我不知道……”季思琪的聲音因為顫抖而破碎,她眼淚跟擰開的水龍頭似的落下來,卻在極度的恐懼中不敢發出一點嗚咽的聲音,“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我爸從來沒有給過我你要的東西,我真的不知道——秦文你相信我,你別這樣,我真的沒有你要找的東西……我……”


    “噓——噓噓,”男人打斷女人毫無意義的話,放開她,站起來,他看著監控反饋回來的影響中,那個警察腳步飛快地下了樓,走廊裏又恢複了空無一人的安靜,他的語氣聽上去有點惆悵遺憾,“我要找的東西,警察現在也在找,我們都知道東西在你這裏,可是你卻說不知道。不知道也行,那東西隻要我們雙方都拿不到,這局棋監獄裏那位就沒機會反派。可是怎麽樣才能把對方有可能拿到東西的風險降低為零呢?你知道嗎?”


    季思琪冷的發抖。


    她當然知道。


    秦文話裏話外的意思很明顯——如果她不把東西給秦文,為了也不給警方留下機會,那麽在他們眼裏唯一知道東西在哪的自己,就會死。


    可是讓季思琪絕望的是,她真的不知道。


    她爸意外突然過世,沒有給她交代過隻言片語,後來她被秦文脅迫,以變賣為名,把她爸家裏翻了個底朝天,所有遺物都以所謂購買的名義,叫到了秦文安排來接貨的人手裏,跟她爸蕭紹華生前有關的任何東西都不在她手裏了,可是顯然秦文他們並沒有在她爸的遺物裏找到想要的,所以又反過來逼問她。可是秦文反反複複對她說的那些東西,她真是完全不知道。


    她在所謂丈夫的監控下想盡辦法接近警察,其實隻是為了要揭露丈夫對她的罪行,擺脫控製重獲自由,她並不是試圖給警方什麽證據什麽線索,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任警官會真如秦風猜測一樣,突然跑到她家去。


    她什麽都不知道,卻要為了這個欲加之罪喪命麽?


    季思琪絕望得說不出話來,而秦文繞過去,在她身前蹲下來。男人的視線跟她平齊,還是那張看上去溫文儒雅的學者臉,可是卻長著一顆季思琪從前沒有窺見過的狠毒心。


    “你也要理解我,”他說:“到你身邊來,假借跟你結婚的辦法找到那東西,是上麵給我的任務——完不成,我也要死。寶貝兒,我們夫妻一場,你乖一點,別鬧的我們非要你死我活,行麽?”


    季思琪知道,秦文說的“你死我活”就是字麵意思。


    如果她還給不出他要的答案,耐心耗盡,那麽就是用她的死,來換他的活。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冷漠殘忍的人呢?


    陽光下的法治社會,為什麽還會有這麽陰暗的角落呢?


    明明公民們連打個架都要負民事責任,為什麽有的人卻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張口閉口草芥人命呢?


    季思琪閉上眼睛,把那張熟悉的臉、把這個跟她同床共枕了一年多、曾最親密無間的人隔絕出自己的世界,她聲音很輕,心好像先於身體的死掉了,有氣無力的聲音裏什麽情緒也沒有,“你知道的,我膽子那麽小,別說死,就算是疼,也夠我哭上一陣的。我不敢想象死亡,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就算你殺了我,我也沒辦法給你答案。”


    “……”秦文深深地看著她,長長地、重重地呼了口氣,從她身前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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